這位大儒士紳走進太平樓的時候,當真是衆星捧月一般,大小官員、士紳、富商按照地位高低,自發地形成一個套着一個的圈子,越是靠近袁崇宗的圈子,身份地位也就越高,十分直觀地體現了江陵府士紳圈子的層級,哪個是核心人物,哪個是邊緣人物,一目了然。
很快,一衆人便上了二樓。
張月鹿并未入座,而是負手站在窗邊,正在看街景,聽到上樓的腳步聲後,才緩緩轉過身來,正好與走在最前面的袁崇宗對上了目光。
“這位就是張副堂主吧?老朽袁崇宗,來得遲了,讓張副堂主久等,恕罪。”袁崇宗停下腳步,他這一停,跟在他後面上樓之人便也隻能跟着停下腳步,站在樓梯上,不上不下。
張月鹿沒有用道門的禮節,而是拱手道:“張月鹿見過袁老先生。”
雖然行禮,但張月鹿絲毫沒有想要上前攙扶老人的意思,也沒有說什麽“不要叫副堂主,叫我的表字青霄就行”的話語。
她的态度很明确,并不想居于晚輩的位置,想要在她這裏倚老賣老,行不通。
再者說了,袁崇宗雖然年邁,但明顯是有修爲在身,别說幾級台階,就是三丈高牆,也擋不住他,哪裏就需要旁人攙扶了。
袁崇宗的養氣功夫還是有的,并未面露不悅惱怒之色,慢悠悠地上了二樓,來到最大也是椅子最少的圓桌前,朝着張月鹿伸手作出一個“請”的動作:“張副堂主,請入席吧。”
張月鹿走到圓桌的主賓位置,同樣伸手道:“袁老先生請。”
待到兩人一同入座,其餘人才敢落座。
“袁老先生今日專程爲我接風洗塵,月鹿先行謝過。”張月鹿端起酒杯。
袁崇宗也端起酒杯,笑道:“張副堂主太過客氣了,不過是略盡地主之誼罷了。”
張月鹿話鋒陡然一轉:“隻是這等場面,未免太大了些,若是不知道的,還當我張月鹿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我不過是個四品祭酒道士,實在是不敢當。”
袁崇宗微笑道:“張副堂主自謙了,如果老夫沒記錯的話,上一個能在張副堂主這個年紀就做到副堂主的,還是六代大掌教,張副堂主之前途實不可限量。”
“袁老先生過譽,月鹿愧不敢當。”張月鹿目光一閃,“月鹿區區螢火之光,如何與皓月争輝?”
這讓本還心中憂慮的袁尚道稍稍松了一口氣,還是老爺子面子大,這位倨傲的張副堂主總算沒有更出格的舉動,雖然不願以晚輩自居,但少年得志,難免心比天高,也在情理之中。
袁崇宗笑容和藹:“當年衍聖公說,天下隻三家人家,我家與上清張、龍城秦而已。張副堂主出身上清張氏,與拘成真人是一家,說起來,老朽與拘成真人是多年的故交了。”
張月鹿微微挑眉:“我應稱呼一聲伯父,隻是這位伯父事務繁忙,我不過是旁支出身,沒資格住在大真人府中,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面,後來我去了玉京,見得就更少了。”
袁尚道微微色變。
在座都是老狐狸,誰都能聽得出張月鹿的話外之音,就差明說她與這位伯父不熟了, 想要拿這位伯父壓她,隻怕是不能。
不過仔細一想,張月鹿這一路走來,張家還真沒出多少力。破獲江南大案,是慈航真人出手保住了張月鹿。破格提拔副堂主并賜下半仙物,那是地師玉口金言。最近的幾次的提拔,也是慈航真人出力。雖然慈航真人同樣是正一道,但畢竟不姓張。
再加上張月鹿是旁支小宗出身,說不定還要招來大宗的提防,生怕張月鹿以小宗入主大真人府,奪取天師之位。
如此說來,張月鹿與張拘成不親,倒也在情理之中。想要用張拘成來壓她,這步棋卻是走得有些孟浪了。
袁崇宗微微停頓了一下,不知該如何接言。
張月鹿主動開口道:“剛才袁老先生引用了衍聖公的一番言語,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原話是:天下隻三家人家,我家與上清張、鍾離徐而已。而且還有後半句:上清張,道士氣;鍾離徐,暴發人家,小家氣。鍾離徐是前朝皇室,且不去說他,這個上清張,道士氣,卻不怎麽像誇人的話。不過那時候玄聖還未出世,道門還未中興,衍聖公瞧不上道士,也在情理之中。”
這話卻是誅心。
在座之人無不色變,卻又反駁不得。
畢竟是事實。
張月鹿淡淡道:“諸位今日大擺宴席,恐怕不僅僅是爲我接風洗塵那麽簡單,我不喜歡兜圈子,更不喜歡故弄玄虛,有些事情,還是擺到明面上來說爲好。”
衆人面面相觑。
這位張副堂主莫不是個愣頭青?這種事情哪裏能放到明面上來說?放到明面上還怎麽留三分餘地?
張月鹿不是不懂這些,可懂得不意味着她就必須遵循這些陳腐且不成文的規矩。
張月鹿環視一周:“看來諸位都不想說,那便由我來說。”
衆人又是一凜。張月鹿緩緩道:“紫仙山出了大案,主事道士劉複同已經落網并被押送玉京,其案牽涉到了雁青商會,該商會總号就位于江陵府,于是我便來到這江陵府。隻是沒想到,我剛下飛舟,就有這麽多人前來拜訪,要爲我接風洗塵,這不免讓人生疑,難道諸位都在雁青商會有股?”
所有人都萬萬沒有想到,張月鹿還真就直接挑明了自己的來意,一個個都說不出話來。
袁崇宗不得不說話了:“雁青商會的事情,與我們是不相幹的,我們隻是久聞張副堂主的大名,這才設宴相邀,結個善緣而已。就算張副堂主不願結這個善緣,也不必出言謗我等。”
“不相幹就好。”張月鹿的目光轉向了他,“我已經行文江南道府,請他們徹查此事,想來不日就會有初步結果。僅紫仙山一處,在三年的時間裏就被挪用貪墨達二十五萬太平錢之巨,往前追溯,以及還未查出的,不知道有多少。玉京肯定會一查到底,等到案情大白的一天,不管是誰牽扯其中,都不會放走一個。”
袁崇宗的臉色一變。
袁尚道的臉色也一變。
其餘人更不必多說,一個個大驚失色。
道門富可敵國,打道門主意的人自然不在少數。
不過道門的态度是一貫的,自家人暫且不說,外人誰敢動貧道的錢,貧道就敢讓他去鎮魔台上走一遭,嘗一嘗雷刑的滋味,而且一分一厘都要吐出來。
道門很早就明白一個道理,隻要有錢,就可以掩蓋、壓下絕大多數矛盾,隻要沒錢,所有的矛盾都會一股腦地爆發出來,最終萬劫不複。
不過财帛動人心,人爲财死鳥爲食亡,這些年來始終有人前赴後繼打道門的主意,隻是更爲隐蔽,且大多是裏應外合,事後分贓,七成是道門之人,三成才是外面的人。
張月鹿緩緩站起身來,便打算離席。
整個二樓真像死一般沉寂。
在座之人神色各異,甚至有人臉上透着肅殺。
可他們又不敢貿然做什麽。
畢竟不是儒門的時代了,而是道門的時代。
若是張月鹿在江陵府遇到了什麽意外,在這個敏感時刻,無疑會被道門視作挑釁,必然招惹來道門的雷霆之怒,不說正一道和全真道,就是太平道,也會迫于道門内部的洶洶民意,贊同進行報複。
靈山巫教是亡命徒,不懼一死。今日在座之人,可都是有家有業的,到時候誰也跑不掉,立時就是家破人亡的下場。
就在此時,忽聽一樓傳來聲音:“裴真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