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地處南方,已經略有幾分暑熱,來往行人紛紛換上了輕薄衣物。
前朝時,《大魏會典》對士農工商的衣着做了詳細規定,比如商人不能着綢緞,百姓隻能穿平頭的鞋,而不能穿翹頭的履,也不能穿靴。隻有儒生才能穿道袍,道士才能穿法衣。普通百姓隻有在成親的時候,男子才能穿九品官服樣式的大紅吉服,女子才能穿诰命的鳳冠霞帔,如此等等。
不過到了本朝,将這些規矩全部廢除,隻在衣着顔色上做了相應的規定,不許随便使用黑色,也就是玄色,隻有朝廷和道門之人可以使用,反而是過去象征帝王的明黃色被放開限制,随意使用。黑衣人的稱呼由此而來。
又因爲時值太平盛世的緣故,一眼望去,滿街都是绫羅綢緞,不乏有人一身明黃顔色招搖過市,也有人穿着官服樣式的服飾,隻是沒有象征品級的禽獸補子,又不能使用黑色,倒也不至于被認錯。
仔細看去,其中還有些高鼻深目的色目商人,也穿着中原的士紳服飾,多少有些滑稽。
這與亂世時屍山血海、易子而食、滿目破敗的景象已經大不相同。
這才是道門和大玄朝廷坐穩了天下的真正原因。
張月鹿乘坐馬車離開神霄觀,往太平客棧行去。
太平客棧名爲客棧,實則是酒樓和客棧一體,主樓爲酒樓,後面是客棧。
今天,江陵府中頂尖的大士紳袁崇宗包下了太平客棧的主樓,大宴賓客。
這本也不稀奇,不過今天的這場宴席卻是“素”得很,過去這樣的宴席,總是少不得邀請幾個當紅女子來“活躍氣氛”,說不定還要請上一位花魁獻藝,可今天不見半個風月女子,隻有特意從金陵府請來的昆曲班子,權作給貴客助興。
除此之外,作陪的也都不是尋常人等,本地知府、通判、青鸾衛副千戶,還有江陵府的一衆士紳、富商、清客名流。
不過是辰時末,太平客棧的大門外已經停滿了馬車。因爲本朝提倡畜力代替人力,所以取締了轎子,年輕人和武官們喜歡騎馬,上了年紀的老大人、老先生們,自然是乘車了。
這些馬車也不是尋常馬車可比,受到西大陸風氣的影響,如今盛行雙馬四輪的馬車。馬車的體積增大之後,如同一座小閣,雕梁畫棟,鑲金嵌玉,四個檐角懸挂鈴铛,行走之間,清脆作響。内裏則如一個房間,各色陳設一應俱全,甚至可以讀書寫字,處理公務,還有各種茶具火爐,被特制卡扣固定,哪怕偶有颠簸,也不必擔心傾倒。
平日裏難得一見的奢華馬車,齊聚一處,更不必說那些神駿名馬,當真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滿溢出來的富貴風流。
相較于這些寶馬雕車,張月鹿乘坐的馬車就頗爲不起眼,并沒有引起注意。
孤身赴宴的張月鹿走下馬車,環顧四周,自語道:“好大的陣仗。”
太平客棧的大堂已經被清空,迎面是一扇特殊屏風,如孔雀開屏,鋪設西域地毯,并不設宴,而是用來迎客。繞過屏風之後,是去往二樓的樓梯,甚是寬闊大氣,可供六人并行而不顯擁擠,正席被設在了二樓。
不過此時二樓除了侍候的仆役,并沒有其他人,赴宴衆人都在一樓大廳,這裏也設有座椅茶幾,不耐久站的,便坐着喝茶,邊喝邊等。
因爲兩位正主還沒到。
一位是袁崇宗這位主人,還有一位是今日的主賓,張月鹿。
今天張月鹿沒有穿着道門正裝,就是一身普通女子便裝,雖然略顯保守,但也沒弄個面紗戴上。張月鹿實在瞧不上這個,有些女子面紗,戴了和沒戴也差不多少,不能遮擋面容不說,反倒是深谙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要義,若隐若現的,到底是遮臉呢?還是勾人呢?實在可疑。
在她看來,要是不方便見人,就不要戴紗,用面具更好,要麽就大大方方地見人。
今天到場的女客不多,不過還是有的,自從理學式微,心學興盛,再加上道門有意進行去儒門化,打擊儒門禮教,女子抛頭露面已經是常态。
張月鹿來到大門前,随手将請柬交給此地待客的袁府管家。
管家本以爲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不過打開請柬後,不由怔住。
這也怪不得他,見過張月鹿真容的本就沒有幾個,大多是久聞大名。在衆人看來,,一個乘坐“應龍”來到江陵府的道門小掌堂,這排場能小了?就算神霄觀的道士全體出動也不奇怪,可誰也沒想到,張月鹿就這麽一個人來了。
片刻後,管家回過神來,扯開嗓子高聲道:“張副堂主到。”
大堂内正在閑談等待的衆人不由一怔,然後紛紛起身。
與此同時,管家微微躬着身子,引着張月鹿進了一樓大堂。
張月鹿環視一周,不僅沒有半點怯場,反而似要在氣場上壓倒衆人,反客爲主。
許多人心中不由一凜。
來者不善,這位張副堂主小小年紀就能身居高位,不是“命好”二字就能解釋得通的。
張家那麽多子弟,憑什麽是一個旁支出身的女子出頭上位?
江南大案死了那麽多人,憑什麽是她活到了最後?
慈航真人那麽多的弟子,又爲何選中了她?
可見不好對付。
袁崇宗不在,可他的兒子袁尚道卻在,隻是不等這位袁家老爺開口,張月鹿已經問道:“恕我眼拙,不知哪位是袁老先生?”
衆人面面相觑,袁尚道拱手道:“家父年老體弱,來得晚些,還望張副堂主體諒。”
張月鹿笑了笑:“客人已經到了,主人卻不在,這待客之道……罷了,畢竟要尊老,我自然體諒。”
說罷,張月鹿徑自舉步朝二樓走去。
似乎她才是本地主人。
并非她不懂此中的禮數,而是她早就明白一件事,她要做的事情本就是得罪人的。
剩下一樓的衆人,跟随張月鹿上樓也不是,留在原地似乎也不是。
許多人皺起了眉頭。
這位張副堂主未免太過托大,也太過倨傲!
袁崇宗能有今日的地位,那是用了大半輩子熬出來的,是用偌大的名聲和無數的人脈堆出來的。
可你張月鹿才多大年紀?
不管你如何前途無量,現在終究隻是個四品祭酒道士,隻是個後起之秀,還沒到你可以目中無人的時候。
這就好比皇子,有望登基稱帝,不意味着現在就能以皇帝自居,不把朝廷重臣放在眼裏。
在袁崇宗年紀大了之後,袁尚道已然是袁家的家主,這次本該是由他迎接張月鹿。
袁尚道比張月鹿年長許多,與張拘奇差不多的年紀,雖然不能以長輩自居,張月鹿也不會認,但平輩論交,張月鹿總不好拒絕。
如此一來,張月鹿就成了袁崇宗的晚輩,等到袁崇宗來了之後,再以禮數和人情面子裹挾着張月鹿一起去迎接袁崇宗,無形之中,坐實了長幼次序,袁崇宗拿捏着長輩的身份,許多話也就好說了。
隻是沒想到,張月鹿這般不按規矩出牌,讓他的一番算計落了空。
除此之外,袁尚道本還想替父親袁崇宗試探一下張月鹿,道門中能以星宿爲名之人,屈指可數,大名鼎鼎的國師李長庚珠玉在前,袁尚道也想看看張月鹿是否真如傳說中那般天上星宿下凡,是盛名之下無虛士?還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袁尚道伸手招過管家,耳語幾句。
沒過多久,就見一輛華貴馬車緩緩駛來。
衆人紛紛出門相迎。
張月鹿站在二樓,憑窗而望。
“好大的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