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複同再一次沉默了。
張月鹿也不着急,吩咐道:“給劉主事上茶,讓他慢慢想,想好了再回答。”
立時有一名道士用托盤送來一碗熱茶,茶碗是天樂宮中的物件,大有玄機,不僅是薄胎瓷,薄如蛋殼,隐隐透光,而且在碗壁上寫有“可以清心也”五字,妙就妙在這五個字無論從哪個字開始讀,都可成句,分别是:“可以清心也”、“以清心也可”、“清心也可以”、“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
隻是劉複同此時的心境如何也不能與“清心”二字挂鈎。
劉複同伸手拿過茶碗,微微顫抖。
茶碗有天地人之分,蓋是“天”,碗是“人”,托是“地”,一般喝茶應是捧着“地”,用“天”撥開“人”中的茶葉,慢慢呷,細細品。可劉複同一手便把蓋碗全都握住,小指、無名指托住“地”,中指抵住“人”,大指和食指夾住“天”,這一拿娴熟自如,一看便是經常喝茶之人。
就在前不久,劉複同也曾在這裏喝茶。重重帷幕,昏昏燭影,美人在畔,富貴迷人,他就像極了春風中搖曳的花王牡丹,渾身上下都是貴人的做派。
可轉眼之間,他已經是跌落馬下,淪爲階下之囚。
他把茶送到嘴邊,也不品,如牛嚼牡丹,就這麽連茶水帶茶葉一起喝入腹中。
張月鹿合上手中的卷宗,說道:“蘇主事有一句話說得很好,世俗的歡愉和欲望的罪孽,永遠是道德的敵人。内在心靈的腐朽永遠是從外在身體的糜爛開始的,道德戒律的淪喪永遠是從欲望的不加節制開始的。”
說到這裏,張月鹿微微一頓,語氣陡然轉爲嚴厲:“爲了錢,爲了你的那些情人們,還有她們爲你生的兒女,你連自己道門弟子的身份都忘得幹幹淨淨,你可以不回答我,你也可以繼續存有僥幸心理,等着你背後的靠山給你脫罪,沒有關系,我已經行文江南道府去查雁青商會,隻是由我親自查出來,和你主動說出來,那就是兩碼事了。”
劉複同臉色雪白,額頭上不斷滾落豆大的汗珠。
整個天樂宮都鴉雀無聲。
過了許久,劉複同才緩緩說道:“我隻是個四品祭酒道士,隻是一個主事,在我上面有一位三品幽逸道士,還有二品太乙道士,有本事你問他們去。”
張月鹿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刻對沐妗道:“很好,記錄在案。”
沐妗記錄完畢,将十幾頁的問話記錄交給張月鹿。
張月鹿浏覽了一遍,确認無誤,總結道:“與多名女子保持不正當關系,濫用職權,貪污渎職。”
劉複同整個人已經癱在了椅子上。
張月鹿輕聲道:“今天先問到這裏,畫押吧。”
劉複同手掌劇烈顫抖,竟是握不住筆。
旁邊的道士拿過他的手,在供詞上摁了一個鮮紅的指印。
張月鹿吩咐道:“帶下去,派遣我們天罡堂的靈官親自看押,不要爲難他,也不要讓别人見他。”
“是。”兩名道士架起劉複同離開了此地。
從始至終,第八天養始終不發一言。
他忽然有些畏懼這位道門天罡堂的小掌堂。
張月鹿站起身來,示意沐妗下去,然後對第八天養道:“第八副千戶,我有些話想要問你。”
已經見識過張月鹿手段的第八天養一驚,有些心虛,卻也隻能硬着頭皮道:“張副堂主請問。”
張月鹿态度溫和,卻直接開門見山:“道門中人喜歡用劍,用刀的不多。不過朝廷不同,因爲高祖皇帝的緣故,黑衣人和青鸾衛中不乏刀法高手,我先前查驗蘇染的屍體,發現上面有‘大衍靈刀’的痕迹,不知這位使‘大衍靈刀’的高手現在何處?”
雖然張月鹿的态度溫和,但第八天養卻覺得如芒在背,他心裏如明鏡一般,隻能幹笑一聲:“此人是我的一位故交,并非青鸾衛中人,隻是剛好路過此地,看在朋友的情面上,這才出手助我一臂之力,破案之後,他就離開此地繼續趕路了。”
張月鹿目光一閃:“這位不圖名利,倒是高義,不知姓甚名誰?”
第八天養哪裏還不明白,張月鹿剛過來的時候,各種情況不摸,所以被他糊弄過去,現在已然是回過味了,能夠拖延五天的時間,已經是他的極限。
第八天養有心強硬一回,說自己是朝廷之人,張月鹿這個道門之人無權審問自己,可在張月鹿的目光逼視之下,卻怎麽也張不開嘴。
兩人沉默片刻,張月鹿冷不丁道:“第八副千戶與魏無鬼是在什麽地方認識的?”
“就在雍州……”第八天養下意識道。
剛說到一半,他猛然驚醒,望向張月鹿。
張月鹿似笑非笑道:“果然是他。”
第八天養頭皮發麻:“張副堂主與魏兄認識?”
張月鹿沒有正面回答,隻是說道:“也許吧。”
第八天養不敢多言,生怕多說多錯:“若是張副堂主沒有其他事情……”
張月鹿點頭道:“第八副千戶自便就是。”
第八天養忙不疊離開此地。
若是魏兄在此,說不定還能與這位張副堂主過上兩招,他自認不是對手。
張月鹿背負雙手站在原地,望着第八天養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個疑似隐秘結社成員,跑到“天樂桃源”,幫助青鸾衛破獲了一起因與道門主事有關的連環殺人案,順帶牽扯出了一個蠹蟲。
動機是什麽?
張月鹿暫時還沒有頭緒。
不過有一點,第八天養失口說出了兩人在雍州相識的事情。
對于張月鹿而言,雍州是個極爲特殊的地方,她甚至不用地圖,就可以在腦海中浮現出雍州的地形。
以星宿海爲中心,往東是紮陵湖,往西是昆侖山口,往南是通天河和遺山城,往北則是茫茫沙漠戈壁,又名鹽澤。
張月鹿在抵達“天樂桃源”之後,幾乎沒有停歇分毫,不僅查案,空閑之餘還查過第八天養的底細,就像别人很容易就能知曉張月鹿的升遷軌迹一樣,第八天養的升遷軌迹也是一目了然,曾在雍州的千戶所任職,參與過剿滅“殺鷹屠犬大會”,而組織“殺鷹屠犬大會”之人正是曾經在西京府追殺過魏無鬼的風伯。
除此之外,第八天養之所以順利升爲第七千戶所的副千戶,是因爲他在飛龍客棧擊殺了兩名“天廷”妖人。
飛龍客棧位于鹽澤,穿過鹽澤,便是西平府。
魏無鬼從秦無病手中得到了黑衣人的腰牌,而秦無病也曾駐軍于雍州境内的西戈壁,距離西平府并不算太遠。
如此一來,一條隐約的脈絡就逐漸浮現。
鹽澤,西平府,西戈壁,西京府,北邙山,龍門府,紫仙山。
鹽澤靠近星宿海,這裏是她和齊玄素遇襲的地方。
西戈壁靠近措溫布,這裏則是上官敬遇襲的地方。
張月鹿覺得自己距離真相隻差一步之遙。
不過可惜的是,張月鹿并非坐在天上俯瞰人間的仙人,她再一次被誤導了。因爲這兩個地方都與靈山巫教有關。
她不可避免地聯想到了靈山巫教。
就在這時,田寶寶來到張月鹿身旁,手中拿着一封信。
張月鹿回過神來:“誰的信?”
田寶寶低聲道:“是掌堂真人的,不過用的是掌堂真人的私人‘訊符陣’。”
張月鹿曾主動給慈航真人寫信,走的也是慈航真人的私人“訊符陣”,所以并不驚訝,接過回信,直接拆開看了。
慈航真人在信中否決了張月鹿關于調查裴小樓、三大陰物的提議,不過在信的末尾點了一句。
她對張月鹿提到的魏無鬼有些印象,曾在措溫布的湖畔見過此人,此人自稱江湖人,卻身懷道門功法,所以讓她印象深刻,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
魏無鬼竟然是應龍墜落的見證人!
張月鹿心頭一震,隻覺得一切都連起來了。
魏無鬼與第八天養在鹽澤的飛龍客棧相識,合力擊殺“天廷”之人。接着去了西平府,參與了“殺鷹屠犬大會”,然後去往西戈壁,見到秦無病,又出現在措溫布的湖畔,與慈航真人有過一面之緣。
魏無鬼離開措溫布後,大概因爲擊殺“天廷”之人的緣故,遭到“天廷”風伯的追殺,兩人一前一後來到西京府,魏無鬼借助道門的力量逼退風伯,又遇到了裴小樓。
魏無鬼離開西京府,前往中州,中途遇到萬修武,對萬修武痛下殺手,然後憑借裴小樓的令牌進入鬼關,見到了三大陰物。過關之後,魏無鬼來到龍門府,又很快離去,最後出現在紫仙山的“天樂桃源”,再次遇到第八天養,并幫助第八天養破案。
現在隻剩下兩個問題,這個魏無鬼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
其實這兩個問題是一個問題,隻要知道了魏無鬼要到哪裏去,就可以抓住魏無鬼,自然也知道了他是從哪裏來。
張月鹿的思緒飛快轉動。
魏無鬼離開“天樂桃源”已經有五天的時間,他會去往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