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除夕夜,不管澹台瓊如何不情願,看在女兒和裴小樓的面子上,還是邀請了齊玄素一起吃年夜飯,至于這頓飯的滋味到底如何,那就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這個年過得甚是冷清,沒有多少團圓的意思,張玉月和董白靖去了大真人府,哪怕是站在上清鎮中,都可以看到燈火輝煌仿若天上仙宮的大真人府,反倒是上清宮燈火黯淡,隻有星星幾點,完全沉入了夜色之中。
其實小宗族人也可以在這一天前往大真人府一起過節,隻是張拘奇似乎與本家大宗有些矛盾不樂意去,以前張月鹿不在的時候,夫妻兩人各持立場,去不去還在兩可之間,不過張月鹿回來後打破了這種均衡,張月鹿對于這種假模假式的場合也沒什麽興趣,父女兩人都不願意去,澹台夫人便也不好獨自前去。
至于全真道的客人們,他們已于小年當天乘坐飛舟離開大真人府,返回玉京向地師複命,待到地師與國師交接了輪值大真人之位後,再随同地師一同返回地肺山的萬壽重陽宮。臨行前,張拘成、張拘平等人都前去相送,并轉交了天師給地師的回禮和書信。
吃過一頓冷清的年夜飯後,張拘奇和澹台瓊夫妻二人各自離開,隻剩下齊玄素和張月鹿。
兩人沒有玩牌或者練刀,而是離開家門,往山上行了一程,轉了個彎,來到一座小湖之釁。湖旁都是竹林,圓圓的月影和絢爛的煙花都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動,各色光華湧動。
兩人并肩而立,欣賞夜空上不斷炸開的煙花,缤紛絢麗,讓人目不暇接。
一時間,隻聽到鞭炮聲音,兩人誰也沒有說話。
越是熱鬧,才越發能體會孤獨。
剛才齊玄素喝了不少酒,起初是陪着張拘奇喝,在張拘奇離開之後,又陪着張月鹿喝了不少。畢竟是年節,喝酒是再正常不過了。
齊玄素沒有刻意驅散酒意,本就有五分醉意,再被夜風一吹,醉上加醉,便有八分醉意了。
或者說,是半醉半醒,半夢半醒,好似踩在棉花上,輕飄飄的,又沒來由感到幾分涼意。
他隻覺得自己與雲錦山格格不入,與什麽理念、道路、想法無關,齊玄素也不大在乎這些東西,他隻覺得自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外人,此處的繁華熱鬧與他沒有半分關系。
于是他有些想念江湖和玉京了,這兩處地方,都有許多與他一樣出身之人,反而是感覺不如何明顯。
張月鹿沒有這樣的感觸,輕聲問道:“你在想什麽?”
齊玄素仿佛夢呓一般說道:“我在回憶過去的除夕夜,都是怎麽過的。”
張月鹿好奇問道:“都是怎麽過的?”
齊玄素回答道:“萬象道宮的經曆沒什麽可說的,大家聚在一起,都是一樣的出身,沒什麽區别,所以也沒覺得如何,再加上那時候也小,當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隻圖熱鬧。”
“後來出了萬象道宮,我被師父看中,收爲弟子,領回了位于海蟾坊的住處,從此之後,我們師徒兩人算是相依爲命,過年便是我們兩個一起過。都說年夜飯,可我們兩個沒誰會做飯的,于是每年的大年夜都是下兩碗面,權當是長壽面,把年節當生日過。”
齊玄素目光飄遠,陷入到回憶之中。
“當時我就勸師父,怎麽不找個師娘呢?這才像是一家三口,其實隔壁的崔嬸就不錯,在度支堂做事,待遇好,又體面,相貌、人品什麽的都不錯。關鍵是崔嬸也一直沒有嫁人,男未娶,女未嫁,這麽多年的老鄰居,知根知底,難保不是在等着師父。每每這個時候,師父就會伸手敲我一下,笑罵一句亂彈琴。”
“後來,師父死了……”
齊玄素忽然頓住了,語氣有些哀傷。
“師父死了之後,就隻剩我一個人了。”
“天淵。”張月鹿伸手握住齊玄素的手心,“不要想了。”
“其實也就這麽過來了,一直到現在。”齊玄素喃喃自語,“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在齊州,剛好有一家太平客棧沒關門,我要了一壺酒和幾樣小菜,在人家的大堂裏待了一宿。說來也是巧了,那裏還有好幾個像我一樣的,于是幹脆拼桌喝酒,雖然是萍水相逢,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前年的時候……前年的時候,我受了重傷,卧床養傷,七娘過來照看我,給我下了一碗面,說實話,那面可真不怎麽樣,雞蛋都沒熟,不過我覺得那是師父死後最好的一個年了。”
“對了,還有今年。方才在飯桌上,澹台夫人看我那眼神……我知道,所有人都覺得我配不上你,怎麽會給我好臉色,我都知道的。換成是我處在那個位置上,我也不會高興。隻是人的想法,總是随着自己坐在什麽位置而變,既然我沒有在那個位置上,我當然很難去将心比心。”
張月鹿十分驚訝地看了齊玄素一眼:“你醉了。”
若是放在平時,齊玄素絕不會說這些話語,隻是因爲喝酒的緣故,齊玄素沒有再憋在心裏。
齊玄素恍若未聞:“我不在乎,真的,他們瞧不起我,盡管瞧不起好了,我不懂得什麽濟世救民,我也不想開萬世太平,我不是玄聖,我就是個别人眼中的小卒子。不過總有一天,我要讓全道門的人,都高看我一眼。”
張月鹿沒有說話。
齊玄素看上去不在乎,嘴上說着不在乎,可實際上還是在乎的。
幾乎是被别人指着鼻子嘲諷,他又不是聖人,哪能完全無動于衷。
這些天來,他一直在心底裏憋了一口氣。
齊玄素反手握住張月鹿握住他手心的手,張月鹿的手微微一顫,卻不縮回。
齊玄素望向張月鹿,月色如水,傾斜下來,似輕煙薄霧籠罩,遠處景物便看不分明,張月鹿的背脊也裹在一層薄霧之中,可不斷升起的煙花又将她的面孔照得忽明忽暗。
齊玄素道:“你總說我小富即安,不求上進,我這次不安了,我既是要争一口氣,也是要那些人看一看,你的眼光……是極好的。”
張月鹿莞爾一笑:“我等着那一天。”
破天荒說了許多話的齊玄素沒有再多說什麽,隻是嘴唇緊緊抿起。棱角還算分明的臉龐上仍舊殘留着許多江湖氣。
張月鹿忽然覺得,自己真有必要改掉齊玄素的那些江湖習氣嗎?如果将這些抹去了,将他改變爲一個徹徹底底的道門道士,那麽是不是也意味着徹底沒了棱角?那麽他還能說出今天這番豪言壯語嗎?
齊玄素緩緩松開張月鹿的手掌,似乎清醒了幾分,他向後倒退幾步,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鄭重說道:“青霄,我們之間一直都是朦朦胧胧,極好的朋友到底是什麽關系?是肝膽相照的生死兄弟嗎?還是所謂的知己?我不喜歡這樣,索性直言,我想要光明正大地娶你。”
張月鹿眨了眨眼睛,似乎在确定這是一句醉話,還是一句借着酒醉才敢說出的心裏話。
齊玄素伸手指着遠處宛如仙宮的大真人府:“我不是貪戀你的家世、背景、能力,我隻是很喜歡你這個人,你的心是光明的,你是幹淨的,而且除了師父和七娘之外,隻有你肯高看我一眼。我是個俗人,不懂得高山流水遇知音那一套,也不曾一見鍾情,我隻遵從我内心的想法。我想娶你,想在這座大真人府拜堂成親。”
這一次,張月鹿沒有笑,臉色認真,然後又重複了剛才的話:“我等着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