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月對你的評價很高,張持月對你的評價一般。”張拘平向後靠在椅背上,“你怎麽看?”
齊玄素在來此之前,就已經考慮過許多種可能,此時仍然站在那裏笑着:“玉月法師太高看我了,竟然我覺得是第二個命煌副堂主。至于持月法師的看法,倒是中肯。”
“中肯。”張拘平似笑非笑。
齊玄素摸不準張拘平的用意,輕聲說道:“我本就算不上什麽年輕才俊,否則也不會才是個七品道士。”
張拘平道:“可是從七品道士到享受五品道士待遇隻用了四個月,就十分不俗了。都是實打實的戰功,拼命拼出來的,比什麽考評都要有分量。”
求長生分爲後天之人、先天之人、天人。
道門是一座八卦爐,在裏面修煉,也有三層境界。
第一層是不露聲色,這是基本功,爲的是使别人看不出你的态度,也摸不清你的底細。
第二層是該露則露,這是坐到相當位子的人才能具有的本事,因打交道的對方往往已是高層或高手,該有的态度得有,該露的底細得露,講究的是分寸拿捏,随時忖度。
到了第三層便是随心所欲不逾矩了,能做到這一層的隻有兩種人。
一種是從底層一路摸爬滾打上來,舉動言行無不中矩,大浪淘沙,走了多少人,卻少他不得,可謂中流砥柱,比如張月鹿的頂頭上司,天罡堂的掌堂真人,甚至是東華真人。
還有一種,世家出身,背景深厚,天賦異禀,能力足夠,雖然時常做些不合規矩之事,但旁人也奈何他不得,譬如清微真人。
張拘平雖也修煉了十多年,手段火候都夠了,卻因和李命煌走的是同樣路子,唯上勝過幹事,私念過重,便總到不了第三層境界。
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張拘平沒能修煉到高深境界,但第二層境界也不是張玉月、張持月之流可比,他還真沒小看齊玄素。倒不是他慧眼識珠,看出了齊玄素有什麽優秀特質,而是他更相信張月鹿的眼光,最起碼比張玉月之流強上許多。
所以張拘平大概把齊玄素擺在了不低的位置上,不曾作僞,收了笑卻十分推心置腹:“天淵,青霄能看上你,自然有她看上你的理由,正如地師看中青霄也有看中青霄的理由。我不想過問太多,隻是想見一見你,做到心中有數。”
齊玄素問道:“冒昧請問,不知輔理對我的評價是什麽?”
張拘平笑道:“你從我這裏聽到了張玉月和張持月對你的真實評價,卻不是從他們口中得知,你自然也不會從我的口中聽到我對你的真實評價,而且剛剛見面,也談不上什麽評價。”
齊玄素不再多言。
張拘平繼續說道:“天淵,你應該知道,青霄對于張家而言,意義非同尋常。”
“晚輩知道。”齊玄素的态度始終謙恭。
張拘平深深看了齊玄素一眼:“知道就好。”
齊玄素沒有被吓住,隻是心情有些凝重。
接下來張拘平倒是沒有像張玉月或者蘇穎那般咄咄逼人,而是随意問了些問題,比如齊玄素如何與張月鹿相識,在天罡堂的情況等等。
齊玄素沒有故意欺瞞,一一回答了。
不過也不是毫無保留,該省的省,該略的略。
這場談話,持續了小半個時辰的時間。
最後,張拘平重新低下頭去,道:“臨近年關,事務繁忙,我就不多留你了。”
齊玄素上身微微前傾,告辭離開。
自始至終,齊玄素都是站着,更沒什麽端茶送客的說法。一問一答之間,壁壘厚重,高下分明。
門從外面開了,那個道士顯然一直守在門口。齊玄素向他一笑,消失在門外。
等道士把門又關了,張拘平放下手中的毛筆,向後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
齊玄素順着原路出來上清宮,遠遠就看到張月鹿站在門外,仍舊披着鬥篷,卻摘下了兜帽,露出本來面貌。
見齊玄素出來,張月鹿主動迎了上來,問道:“談得如何?”
齊玄素将經過大概說了一遍。
張月鹿哂道:“故弄玄虛的本事倒是爐火純青,就是幹事的本事不大行。我看是得了儒門的病,談空說玄一個頂倆,真要做些實事,兩個能頂一個就不錯了。”
齊玄素啞然失笑。
至于張玉月和張持月對齊玄素的評價,張月鹿倒是不怎麽奇怪,甚至可以說在意料之中。
如果不算張拘平,齊玄素總共見了三個人。
張玉月毫不掩飾自己對齊玄素的惡感,可到頭來,她對齊玄素的評價很高,甚至認爲齊玄素可能成爲第二個李命煌,原因也很簡單,她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卻相信張月鹿的眼光。
張持月嘴上十分客氣,可對于齊玄素的評價卻不怎麽高,在他看來,齊玄素不算趨炎附勢的小人,隻能說是想要靠女人裙帶一步登天,應該掃地出門。
隻是張持月有些小觑了張月鹿,覺得自己的小心思能騙過張月鹿,殊不知張月鹿對于人心把握總是有一種驚人的直覺,天賦異禀,學不來。
至于蘇穎,她并沒有過多提及齊玄素,更多關注張月鹿的态度。隻可惜張月鹿也是公門修行之人,不敢說第三層境界,第一層境界還是有的。
齊玄素問道:“你的那位族叔,張高功,張輔理,究竟是代表了誰?總不能是代表了你娘吧?我想你娘還沒有這麽大的手筆。”
張月鹿回答道:“應該是代表了大真人府,也可能是某位真人,甚至是天師。”
齊玄素訝然道:“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也能入天師的法眼?”
張月鹿笑道:“除了地師,天師和國師都要兼顧家族事務的,畢竟是一族之長。一個家族什麽最重要?香火延續最爲重要,所以對于子孫嫁娶,還是頗爲上心。”
齊玄素順勢問道:“你去大真人府見到天師了?”
“如今地師是輪值大真人,所以天師不在玉京,就在大真人府,我運氣好,見到天師了。”張月鹿回答道,“總共談話兩炷香的時間,一炷香的時間,天師問我近況如何,我一一回答。另外一炷香的時間,我向天師彙報李家和隐秘結社的有關事情,天師回複我三個字,知道了。”
齊玄素本就心虛,立時說道:“我早就說了,多少年的老對手了,大真人府不會毫不知情的。”
張月鹿看了他一眼:“我還是那句話,做事不問可不可能,但問應不應該。”
齊玄素不由心中感歎,張月鹿能有今日,其他都是次要,關鍵還是此心光明。
齊玄素轉而道:“對了,接觸了這麽多張家族人,還不知道伯父伯母的近況。”
張月鹿坦然道:“我爹也是拘字輩,在大真人府任職,四品祭酒道士,因爲各種原因,晉升遲緩,還不如我這個做女兒的,這些年來多少有些懷才不遇的郁氣。我娘原本在市舶堂的任職,成親之後,離開了市舶堂,轉入上清宮,已經升至三品幽逸道士,近些年來不幹正事,隻是挂名輔理而已。”
張月鹿對于父母的說辭也不客氣,倒不是有什麽仇怨矛盾,更多是看不慣母親正值壯年卻不務正業。
在張月鹿看來,母親有閑心跟自己鬥智鬥勇,不如把這份心思用在正途,跟西大陸的商人鬥法,爲道門多談成幾筆生意。
齊玄素忽然想起一人,顔明臣,三十歲,如今是四品祭酒道士,歸真階段的煉氣士,在江南道府主持一府之地,也算是年輕有爲。
不過相較于張月鹿,他雖然主持一府之地事務,但沒能挂上副府主的職務,看似一步之遙,實則卻是天差地别。
簡單而言,張月鹿有正式職務,想要免去她的副堂主身份,需要上報金阙或者輪值大真人,掌堂真人不得擅自做主,可顔明臣這種情況,隻要府主一句話,便可收回所有的權力。這便是“有名”和“無名”的區别,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令不行。
齊玄素問道:“顔明臣此人如何?”
“他啊。”張月鹿語氣淡淡,“我們玩玄聖牌都知道,有一位大真人名叫顔飛卿,是玄聖的至交好友,也是我們張家老祖宗的弟子。我也曾經對你說過,自玄聖中興道門以來,六代天師有五代出自張家,唯一的異姓天師也是出自張家門下,正是這位大真人,所以張家和顔家算是世交,時常聯姻。”
齊玄素略感驚訝:“三十歲的四品祭酒道士,似乎與董白靖相去不多,放在道門不算差了,可比起你卻是差了許多。伯母怎麽舍得?”
張月鹿道:“顔明臣的關鍵在于他的姓氏,而非他這個人,聯姻維持的是兩家關系,能夠互相借力。再有就是,我娘大概覺得便于操縱吧,這樣就不是入贅勝似入贅,既能聯姻顔家,又能得個上門女婿,可謂一箭雙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