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論地位,也不論身份,隻論境界修爲,那麽靈雲子也要比趙福安高出一籌,趙福安并不是靈雲子的對手,就如張月鹿不是他的對手。
如此一來,趙福安的臉上便有些難看了。
真要撕破面皮,他讨不到好去,可被人當面直呼其名,被指着鼻子罵大膽,他又委實是咽不下這口氣。
靈雲子見趙福安臉色變幻不定,又道:“這位張法師雖然是天師的族人,但也極受地師的重視,還是慈航真人的弟子,若是她有什麽不測,你趙福安有幾個腦袋可以賠?還是說你覺得王總督會爲了你與天師、地師、慈航真人理論一番?”
這番話看似是敲打,實則卻是提醒。
當初李家公子李天貞都沒能讨到好去,那可是國師和清微真人的嫡系子弟,十歲時就曾跟随長輩面見當今皇帝陛下,日後有望成爲李家的家主,難不成你的靠山比李天貞的靠山更大嗎?
趙福安畢竟是久在官場之人,立時明白過來,轉眼間便有了決斷,拱手賠罪道:“原來張副堂主與地師有這般關系,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還望張副堂主見諒。”
這番話看似賠罪,隐隐透出一個意思,他之所以認錯,是因爲不知道張月鹿與地師的關系,其實還是讨好了靈雲子代表的蜀州道府。
靈雲子見趙福安肯順着台階下來,沒有犯渾,臉色頓時和緩許多。
張月鹿當然聽出了趙福安的話外之音,她并非不通人情世故,知道這次多虧了靈雲子解圍,所以沒有多說什麽,免得讓靈雲子面上難堪。
可她仍舊怒氣盈胸。
這件事本與地師沒有什麽關系,是張月鹿要搜查妖人蹤迹,趙福安和王如懿不同意,現在卻變成了張月鹿搬出背後靠山來以勢壓人。
往深了說,這件事又與張月鹿有什麽關系?她如今正值休沐,不過是路過此地,就算遇到了妖人作亂,她也大可上報天罡堂,然後繼續趕路,可她忠于自己的職責,決定徹查此事。
結果到了最後,齊玄素被人打傷,她看似得到了一個公道,可這個公道與是非對錯沒有半點關系,隻是因爲她的背景夠大而已。如果她沒有背景,今天是不是就要變成她向趙福安認錯?或者幹脆是她給齊玄素收屍?
難道她盡忠職守也是錯的嗎?是多管閑事嗎?是不自量力嗎?
如果這都是不自量力和多管閑事,那麽誰還會做事?個個隻是保全自身,道門還會長久嗎?
對錯本身不重要,強權更重要,黑白不辨,是非不分,這就是玄聖想要看到的道門嗎?
這樣的道門難道不該整治嗎?
張月鹿覺得唯一對不起的就是齊玄素,若不是她請求齊玄素陪她回家,也不會遇到這樣的事情。也許她是對的,可她不該連累齊玄素。
張月鹿默不作聲地走到齊玄素身旁,将他慢慢地攙扶起來,同時以自己的真元爲齊玄素緩解傷勢。
齊玄素覺得稍微舒服了一些,不愧是天人,一拳就差點把自己打死,若是兩人單打獨鬥,沒有張月鹿的幹預,隻怕自己撐不過三招。
靈雲子見此情景,這才想起還有人受傷的事情,不由臉色一沉,加重了語氣:“趙總兵,你打傷了我道門弟子,一句輕飄飄的認錯就完事了?天底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情?”
趙福安聽靈雲子不再直呼自己的名字,而是改爲稱呼“趙總兵”,心中已經是明了,借坡下驢道:“靈雲真人說的是,是我一時沖動,這是五百太平錢,去一趟化生堂應是足夠了。”
說罷,趙福安取出五張嶄新大票,本想随手丢在地上,不過考慮過靈雲子還在這裏,張月鹿的靠山也不是好惹的,于是他耐着性子,走到張月鹿的面前,将手中官票遞了過去:“張副堂主,得罪。”
張月鹿沒有接,隻是冷冷盯着趙福安。
靈雲子緩步來到旁邊,從趙福安的手中拿過官票,然後親自送到齊玄素的面前,又對張月鹿說道:“張副堂主,我癡長你幾歲,送你一句話,要懂得和光同塵。”
齊玄素從這位二品太乙道士的手中接過了五張大票。
張月鹿沒有阻攔,隻覺得屈辱,既是爲自己,也是爲齊玄素。
靈雲子見齊玄素還算知趣,沒有把事情鬧僵,不由對他觀感好了幾分,向唐永德吩咐道:“唐主事,還不備車将人送到化生堂去?”
“哎,哎。”唐永德後知後覺,招呼着靈官和道士,準備馬車。同時也把腸子都悔青了,是他主動請張月鹿和齊玄素來查案的,結果鬧到現在這種地步,他豈能置身事外?事後就算張月鹿不遷怒于他,上頭也會對他有些看法,日後的晉升之路又難了。
張月鹿半是抱着齊玄素上了馬車,昏暗的車廂中,她讓重傷的齊玄素靠在她的懷裏,她卻一言不發。
齊玄素不是第一次經曆生死一線了,倒是還笑得出來,甚至還主動安慰張月鹿道:“我沒大事,不要擔心。”
他不安慰還好,他一開口安慰,張月鹿的眼圈卻是有些發紅,黯然道:“對不起。”
“這有什麽對不起的?不就是被打了一拳嗎?我還賺五百太平錢呢。”齊玄素苦中作樂道,“這樣的事情,我經曆得多了,沒什麽大不了的。我不是千金之子,也不是你口中的花圃道士,我是水裏火裏闖蕩出來的,江湖裏刀光劍影拼殺出來的,是風雨中長起來的一棵野草,哪有那麽嬌氣。當初人家一刀捅進我的胸口,都沒要了我的命,我才沒那麽容易死。”
張月鹿低聲道:“我要改變道門,這沒有錯,卻不該強拉着你,别人忌憚我的背景,不敢輕易把我怎樣,卻敢對你下毒手。是我錯了,沒有站在你的立場去想過,太過想當然,所以是我對不住你。”
“這話說的,好像我不是道門弟子似的。”齊玄素平聲靜氣道,“我也是道門弟子,還是天罡堂道士,緝拿邪教妖人本就是職責所在。正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那麽道門興亡,我這個普通道門弟子亦是有責的,怎麽能說是強拉的呢?”
張月鹿目光中閃爍着異彩:“你……真是這麽想的?”
齊玄素笑道:“我若不是這麽想的,難道還是騙你的不成?”
張月鹿的情緒變好了些,輕聲道:“我隻是覺得你一直都是小富即安的樣子,總想着混個四品道士就滿足了,我這麽強拉着你,未嘗沒有逼你一下的意思。”
齊玄素道:“難道我們小人物就不能有大志向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張月鹿搖頭道。
兩人陷入沉默之中。
張月鹿在内疚之餘,又感屈辱,更覺痛心,心思紛雜。
齊玄素其實并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麽平靜,他要是這種人,也不會整日爲清平會的事情發愁,更不會在多年前被“客棧”的殺手吓得半死,不過是他見張月鹿情緒低落,故意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齊玄素隻是一棵風雨中長成的野草,不是堅剛不能奪其志的玄聖。他也會怕,會恨,會惱,會歡喜,會無能狂怒。他之所以能裝出無所謂的樣子,道理很簡單,這能讓他顯得不是那麽無能。
齊玄素何嘗不想一拳打死趙福安,霸氣地放下幾句狠話,向别人昭示沒人能欺負張月鹿。然後搬出自己的靠山,比如十分護短的師父師兄,讓靈雲真人戰戰兢兢,最後将那五張大票扔在靈雲真人的臉上,告訴他這就是和光同塵。
可齊玄素既做不到一拳打死趙福安,不被趙福安一拳打死就是萬幸。也沒有什麽通天的靠山,師父死了,更沒有師兄,他最大的靠山就是七娘,可七娘也隻是個見不得光的清平會成員而已。
齊玄素能做的隻是強忍着傷痛寬慰自責的張月鹿而已。
他不寬慰張月鹿又能怎麽辦呢?兩人抱頭痛哭一場嗎?
張月鹿摸了摸齊玄素斷掉的手臂,輕聲問道:“疼嗎?”
齊玄素搖了搖頭:“經脈都被震碎了,徹底沒感覺了,倒是不疼。”
張月鹿隻覺得心中五味雜陳,她甯可是自己被打斷一條胳膊,沉聲道:“人家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天淵,你且等着,我總有一天要幫你讨回這個公道。”
齊玄素淡淡道:“青霄,人想活着,就不能太端着。今天人家打了我一拳,我就氣得十指撓心,指天罵地,恨不得立下血誓,不報此仇誓不爲人,那是活不長的,就算沒被人家打死,也要被自己氣死。所以說,我都不氣,你氣什麽?不過是技不如人罷了。”
說到這裏,齊玄素頓了一下,玩笑道:“當然,不氣是一回事,報仇是另外一回事。仇還是要報的,不過我要親自動手。還有那個衍秀和尚,也是一樣,我都記着呢,你就等我三十年河西吧。”
張月鹿被齊玄素感染,情緒漸好,笑道:“那有得等了。”
齊玄素有自知之明,倒也沒有反駁,隻是說道:“那也得等,讓你幫我讨還公道算是怎麽回事?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吃軟飯呢。”
張月鹿啐道:“胡說八道,看在你受傷的份上,這次不跟你計較。”
齊玄素笑而不語,雖然此時不是溫香軟玉在懷,卻是在張月鹿的懷中,也相去不遠。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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