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重新變得黑暗,好似周遊太虛,待到黑暗散去,齊玄素緩緩睜開雙眼,還是在海蟾坊的家中,蠟燭已經熄滅,線香燃盡,隻剩下一堆細細香灰。
外面黑沉一片,沒有半點動靜。
齊玄素收起各種器具,打掃了香灰,将魚符貼身放好,這才返回卧房和衣睡下。
多年的江湖生涯,讓齊玄素養成了不會睡得太死的習慣,所以一大早,齊玄素就隐隐約約聽到門外有說話的聲音。
這個門外并非是房門外,而是院門外。
齊玄素猛地從床上坐起身來,清醒了片刻之後,因爲昨晚是和衣睡下的,直接推門而出。
來到院中,門外的說話聲音更爲清晰了,正是崔道姑和張月鹿。
齊玄素暗道一聲苦也,如果算上做完夢中會的經曆,那麽他熟識的三個女人:七娘、崔道姑、張月鹿,算是齊了。
門外崔道姑與張月鹿還算是相談甚歡,同在九堂,又都是四品祭酒道士,未必熟識,卻打過照面,有些印象。
齊玄素深深吸了一口氣,平複心情,然後快步向外走去。
當齊玄素打開院門的時候,兩個女子的交談戛然而止,齊齊望向齊玄素。
齊玄素被兩人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毛,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崔嬸,青霄。”
崔道姑用飽含深意的目光望着齊玄素:“天淵,你跟嬸子還藏着掖着的。”
齊玄素臉上的笑容有些發僵:“沒、沒。”
崔道姑笑道:“年輕人臉皮薄,嬸子理會得。我就不打擾了,你們聊。”
說罷,崔道姑向巷子外走去。
隻剩下齊玄素和張月鹿後,兩人對視,張月鹿還是昨天的常服打扮,隻是去掉了青花比甲,披了一件有兜帽的鬥篷,主動開口道:“不請我進去嗎?”
“請進。”齊玄素後知後覺,趕忙讓開大門。
張月鹿進了大門,左右張望:“不錯的地方。”
齊玄素快走幾步,爲張月鹿引路。
來到客廳,齊玄素便要燒水泡茶,張月鹿擺了擺手:“不要麻煩了,你準備得怎麽樣了?”
齊玄素如實說道:“我沒想到你這麽早。”
“我幫你一起收拾行李吧。”張月鹿提議道。
齊玄素暗自慶幸自己已經把敏感的東西都收了起來,便點頭道:“好。”
張月鹿微微一笑。
不傾城,卻讓齊玄素心頭一跳。
兩人先是來到齊玄素的書房,這裏放着一些貴重物事,要一并帶走。
剛一進書房,張月鹿便眼前一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靠山條案,案上置有常用來供放刀劍的架子,不過卻是一杆長铳橫放其上。
張月鹿十分喜歡奇門兵器和火器,否則也不會在太清廣場的兵器鋪子與齊玄素偶遇。
齊玄素道:“這是老式的燧發火铳,收藏用的。”
張月鹿點點頭,又将目光轉向書案。
書案上倒是沒有太多出奇之處,無非是筆、墨、紙、硯,再加上筆洗、筆架、鎮紙等物,張月鹿直接略過,來到書架前,隻見書架上擺放着許多厚薄不一的書本。
張月鹿感慨道:“現在回想起來,當年的學藝時光還是極爲枯燥難熬的,以至于看到書本,竟然沒有多少親近之意。”
齊玄素道:“我小時候就沒覺得枯燥,想修煉就修煉,不想修煉就做些别的事情,師父是不會逼我的,所以我現在隻是昆侖階段,而你卻是歸真階段。”
張月鹿搖頭道:“你倒是想得開。”
“先苦後甜或者先甜後苦,總得選一樣。”齊玄素道,“你現在還覺得苦嗎?”
張月鹿笑道:“我幾時苦過?年紀輕輕就升了四品,真人之位幾乎是唾手可及。如果這還叫苦,我怕老天一個天雷将我殛了。”
齊玄素開始動手收拾行李,也不拘謹。
“青霄,幫我把書架上的那捆鐵錐拿過來。”
“是這個嗎?”
“對,還有第二層的那些。”
“好的。”
“對了,書架第三層從左邊數第二本書,我在裏面夾了一張大票。”
“你這藏錢的本事,有點意思。”
接着兩人又去了卧房和廚房,帶了些幹糧和換洗的衣物,最終收拾成一個不小的包袱。
張月鹿望着這個包袱,微微皺眉。
齊玄素問道:“怎麽了?”
“我在想……”張月鹿有些遲疑,“我娘見到你背着這麽一個包袱登門,會是怎樣的表情?”
齊玄素故意臉色一沉:“你是嫌棄我沒有須彌物?那好,另請高明吧。”
張月鹿輕輕打了他一下:“少裝樣子,你可不是會被這種話傷到的人。”
齊玄素笑道:“好罷,我的确不在意,甚至也不在意令堂如何看我,這是你該考慮的問題。”
張月鹿白了他一眼,輕咬嘴唇,說道:“把你的行李給我,裝在我的須彌物中,你需要的時候,我再給你。”
齊玄素又指了指“執刑”、“子午”、“青鳥手铳”,問道:“這些呢?”
張月鹿道:“不帶了,我把我的‘神龍手铳’借給你。”
上次在刺木特堡的時候,張月鹿曾把“神龍手铳”借給過齊玄素,事後齊玄素又把“神龍手铳”還給了張月鹿,因爲這些兵器、火器都是屬于天罡堂,有固定編号,不能私相授受,也不能買賣。
齊玄素從善如流道:“好。”
張月鹿又看了眼齊玄素腰間懸挂的短劍,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就是用這把短劍殺了迪斯溫?”
“嚴格來說,最後殺死迪斯溫的是‘高等黑血’和‘鳳眼甲九’。”齊玄素解釋道,“我隻是用這把短劍在迪斯溫的後心位置鑿開了一個口子。”
張月鹿問道:“它叫什麽名字?”
齊玄素猶豫了一下,拔出短劍,雙手托着,清亮劍身上倒映出他的面容:“此劍無名。”
“不如我們給它取個名字?”張月鹿提議道。
齊玄素道:“叫什麽名字?”
張月鹿想了想:“我叫青霄,你叫天淵,各取一個字,不如就叫‘青淵’?”
“好名字。”齊玄素贊同道,“就叫‘青淵’。”
有些時候,齊玄素并不像七娘認爲的那麽遲鈍,所以他沒有問爲什麽要加上張月鹿的一個字,而是欣然應承下來。
齊玄素将“青淵”收回鞘中,張月鹿則将包袱收入了自己的須彌物中。齊玄素曾用過張月鹿的須彌物,裏面的空間的确不小,足以放下這個包袱。
張月鹿問道:“走吧?”
“好。”齊玄素不是拖沓之人,先讓張月鹿去院中稍等,他将各處房門一一鎖好,然後與張月鹿一道出了院子,再把大門鎖好。
大玄久視四十一年,十月十六。齊玄素和張月鹿離開玉京,沒有乘坐飛舟,從陸路去往上清府。
下山路上,大雪飄搖。
出乎齊玄素的意料之外,張月鹿竟然專門給他買了件新的鬥篷,他在成衣鋪子裏見過,少說也要一百太平錢的樣子。雖說有張月鹿不願齊玄素披着天罡堂的制式鬥篷去見家裏人的考量,但也不能否認張月鹿的一番心意,要知道張月鹿不是“生财有術”的孫永楓,手頭并不寬裕,一百太平錢也不是個小數目。
要說無動于衷,那是騙人。齊玄素從小到大,不僅沒有父母親戚,也沒有什麽肝膽相照的知己朋友,真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如果不算師父,還從未有人給他買過一百太平錢以上的東西。
至于七娘,她對齊玄素的好從不體現在錢上面。在錢的方面,不找齊玄素要錢就算不錯了。
隻是齊玄素不大習慣将這些情緒表露出來,故而沒有多說什麽。
齊玄素披上鬥篷之後忽然發覺,他這件鬥篷與張月鹿披着的鬥篷無論做工還是質地,都頗爲相似,應該是一起買的。
張月鹿見齊玄素的目光始終停在自己的鬥篷上,頓時有些不大自在。
昨天兩人在太上坊分開之後,齊玄素急着去“夢中會”,直接回了海蟾坊,可張月鹿卻沒急着回玄都,而是去了太清廣場。幸好昨天是下元節,許多店鋪都沒有打烊,她這才買了兩件鬥篷。
其實張月鹿當時隻是想給齊玄素買一件鬥篷而已,以她的境界修爲,已經寒暑不侵,鬥篷不鬥篷的,無關緊要。無奈那店鋪的老闆娘當真是好口才,知道張月鹿打算買一件男式鬥篷之後,說什麽買衣服也要成雙成對,若是一人有一人無,便有失和諧雲雲,最後她竟是鬼使神差地買了兩件樣式一樣的鬥篷。
張月鹿回家後,便有些後悔,不過思慮再三,還是決定披着新鬥篷出門。
今天一早,張月鹿就來到齊玄素家的大門外,不曾想剛好遇到了崔道姑,崔道姑與她有過幾面之緣,又是個話多之人,張月鹿也隻好寒暄一二,這才驚醒了齊玄素。
齊玄素收回目光,輕咳一聲:“鬥篷不錯。”
張月鹿拉了拉兜帽,遮住大半個臉龐,什麽也沒說。
齊玄素砸了咂嘴,不知該說些什麽,索性也閉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