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千言萬語抵不過大人物的一兩個字,尋常人的友誼不值錢,大人物的人情卻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
官場上有一句明哲保身的話,叫作:“勿要有大功于社稷,定要有小恩于帝王。”不要爲江山社稷立下滔天之功,這會引得皇帝猜忌,卻可以有小恩情于帝王,這樣會得到皇帝的寵信。
如果艾麗選擇幫助道門,那麽她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有小恩于道門,道門不會在明面上給她什麽,可她會得到許多隐形的好處。比如擁有等同道士的待遇,可以進入玉京、乘坐飛舟;又比如同樣的貨物,道門會優先選擇她的商隊。
這隻是比較初級的待遇,如果能夠爲道門立下大的功勳,甚至可以成爲真人們的座上賓,被授予“真人出身”,擁有普通真人的名号,等同二品太乙道士。
艾麗身爲一城之主,自然懂得這其中的道理,沉聲問道:“此言當真?”
“我可以做主。”張月鹿從須彌物中取出一張空白的箓牒,放在兩人之間的茶幾上。
艾麗瞥向箓牒,上面一應印信齊全,隻是名字的位置空着。
張月鹿道:“這是一張五品道士的箓牒,是掌堂真人給我的名額。隻要填上名字,便可享受五品道士的待遇,因爲是‘同道士出身’,不必聽從道門的調遣,也不受高品道士的節制,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艾麗沉默了片刻,轉眼間便笑顔如花,吩咐侍女道:“快去把道門的其他客人也請進來。”
她又望向張月鹿:“法師盡管吩咐就是,小女子定當盡力而爲。”
張月鹿也不客氣:“好,我想請艾城主下令搜查最近是否有可疑的外來之人,尤其是西方諸國之人。”
“沒有問題。”艾麗答應得十分痛快。
張月鹿又望向齊玄素,使了個眼色。
齊玄素立時明白,這是讓自己唱黑臉,隻得開口道:“我也要提醒城主一句,兩隻腳踩在同一條船上,穩穩當當,可要是踏在兩條船上就不穩了,就要掉下去。”
艾麗神色不變,微笑道:“這是自然。”
齊玄素不再說話。
艾麗起身道:“諸位遠道而來,先在我的府中休息一夜,我現在就下令,等到明天一早,我們再慢慢商議。”
“這樣也好。”張月鹿也沒有拒絕。
艾麗拍了拍手,立時有侍女走進客廳,一名女官沖張月鹿行禮:“法師大人,請随我來。”
入夜,艾麗設宴招待張月鹿、靈泉子和周柏,齊玄素沒有去,而是與其他天罡堂道士一起用飯。這是天罡堂的留守制度,如果出現什麽意外情況,張月鹿、靈泉子和周柏不在,齊玄素就是衆多天罡堂道士的首領,也可以看出張月鹿對齊玄素的信任。
普通道士享受不到城主的晚宴招待,待遇也不含糊,城主府的仆役專門爲衆人準備中原口味的飯菜,每人四道小菜,肉素各半,每四人一道大菜,都是羊腿,另外還有西域特産的葡萄酒。
道門有專門的驗毒器具,是細針模樣,大約半尺長,就裝在手铳的铳管下方,與铳管平行,使用的時候抽出即可。
驗過無毒之後,衆人便放心吃喝起來。雖然味道比不得玉京的飯莊,但這半個月以來,衆人要麽啃幹糧喝涼水,要麽吃味同嚼蠟的“行軍丸”,許久沒正經吃過飯了,竟是覺得格外香甜。
齊玄素、曹立友、上官頓三人一桌,倒是沒有什麽食不言寝不語的講究。
上官頓喝了口雞湯,說道:“本還以爲城主府的夥食有多好,以後也能出去跟人吹噓一二,結果就這。”
“這倒是,這菜裏似乎加了香料,怪怪的,不正宗。”曹立友點頭贊同道。
齊玄素聽兩人抱怨,笑罵道:“有的吃就不錯了,還挑肥揀瘦,尋常百姓割上一斤肉包頓餃子就算過年,你們别不知足。”
話雖如此,齊玄素還是将味道最好的羊腿讓給了兩人。
曹立友有些不好意思:“齊執事,你也吃些。”
齊玄素道:“不必管我,我看你這幾天沒怎麽吃幹糧,還是趁這個機會多吃些。”
“齊執事,你的名中有個‘素’字,不會是吃素吧?”曹立友忍不住問道,在道門中,吃素不娶的出家人也不在少數,比如靈泉子便是如此。
齊玄素道:“我的名裏還有個‘玄’字,是不是道門該在玄都給我分配一套三進的大宅子?我還姓‘齊’,朝廷幹脆封我個齊王得了,整個齊州都是我的。”
曹立友略顯腼腆地笑了笑,不再說話,專心吃起羊腿。
最後倒是一點沒浪費,上官頓把羊腿的筋頭也啃了個幹淨。
吃過了飯,有仆役來收拾了杯盤,又送來了熱茶。
齊玄素抿了口熱茶,問道:“上官老兄,你覺得這位艾城主會與我們要找的域外妖人有關嗎?”
“不好說。”上官頓正在剔牙,含含糊糊道,“艾家的勢力很大,真正的掌權人藏在幕後,他們把那個年輕的女娃娃推出來,女娃娃見到張法師的時候,又裝出不知道的樣子,本就有些……那個詞怎麽說來着?欲蓋、欲蓋什麽章。”
“欲蓋彌彰。”曹立友道。
“對,欲蓋彌彰。”上官頓剔完了牙,聲音變得清晰起來,“他們肯定知道這夥人的存在,是不是一路人就不好說了。要我說,艾家不是那些無根無基的孤魂野鬼,家大業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是不敢跟道門爲敵的。”
齊玄素點頭道:“上官老兄言之有理。”
上官頓看了看左右,沒有其他人注意他們,便壓低了聲音:“齊執事,我瞧你和那位張法師的關系不大一般,你給我透個準信,你們到底是啥關系?”
齊玄素反問道:“上官老兄打聽這個做什麽?”
上官頓臊眉耷眼道:“我這不是看張法師有那個什麽‘同道士出身’的文書嗎,我就尋思着,我給道門帶路,也是有功勞的,能不能給我也弄一張,我不求高了,九品道士就行。”
齊玄素好氣又好笑道:“你不敢去求張法師,就找我來了。”
上官頓咳了一聲:“沒有九品道士,道童也成,帶個‘道’字就行。”
“道民你要不要?”齊玄素道,“在道門,未成人的孩子才叫道童,你一把年紀去做道童,也不怕人家笑話。”
上官頓扯了扯自己的胡子:“道民……也成吧,好歹有個‘道’字。”
齊玄素哭笑不得道:“這事我說了不算,不過我聽說‘同道士出身’都是固定名額,每年由紫薇堂确定,而且審批極爲嚴格,甯肯空着作廢,也不會胡亂授予。要我說,張法師不會答應,除非你能在圍剿域外妖人時立下功勞。”
上官頓歎了口氣:“拼命的事情,嘿……我這把老骨頭還是算了。”
正說話時,張月鹿回來了,她的臉上沒什麽表情,讓人看不出喜怒。
衆人紛紛起身。
張月鹿擺手示意衆人不必多禮,然後與負責留守的齊玄素有了一個眼神交彙。
齊玄素會意起身,随着張月鹿向外走去。
兩人走後,屋内響起一陣竊竊私語的聲音,多是猜測兩人的關系。
兩人來到屋外,夜色如水,風中帶着寒意。
齊玄素主動開口問道:“晚宴的酒好喝嗎?”
“我對葡萄酒沒什麽研究,甜中帶苦,苦中帶甜,算是别有一番風味。”張月鹿笑了笑,“我也不大習慣這種晚宴,隻是有求于人,應酬罷了。”
齊玄素轉入正題:“艾家可靠嗎?”
“姑且算是可靠吧。”張月鹿不知是不是喝多了的緣故,用手揉了揉太陽穴,“畢竟艾家不敢在明面上得罪道門。”
“這倒是與上官頓的說法一樣。”齊玄素将自己與上官頓的對話大緻複述了一遍。
張月鹿笑道:“他想要個九品道士的出身?也不是不可以,隻要我們能順利剿滅這夥妖賊,我就送他一個九品道士的出身,不過後續的三百太平錢不會給了,他若是再問,你就這麽答複他,要錢還是要身份,由他自己選。”
“好。”齊玄素點頭應下。
然後兩人有了片刻的沉默。
最後還是張月鹿打破了沉默:“天淵,你好像有心事?”
齊玄素沒有否認:“是有一些。”
“你在想報仇的事情?”張月鹿問道。
齊玄素沒想到張月鹿還記得這一茬,一個謊言往往要用更多的謊言去圓,他隻好說道:“是。”
張月鹿望着齊玄素,認真說道:“如果需要我幫忙,盡管開口,不要客氣。”
月色凄清,月光如水幕般傾瀉在女子的身上,使其身影變得缥缈模糊,好似随時都會乘風而去。
齊玄素有了片刻的失神,随即回過神來,點頭道:“多謝。”
“不要謝,我說過,我們是朋友。”張月鹿輕聲道。
齊玄素一怔,收起了自己的不以爲然,微笑道:“好,澹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