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借着“客棧”隐蔽身份行蹤,同時也在“客棧”中打探消息,終于等到了那個花一千太平錢保下李宏文的漢子,然後又從這漢子的口中得知了李宏文的行蹤——青鸾衛竟是玩了一出燈下黑,在縣衙拿人之後,便将李宏文一家就地關押在縣衙之中,并未押送至百戶所中。
雖說那名發布委托的漢子可能是青鸾衛故意放出的一條漏網之魚,用他當作魚餌,大魚蝦米一起釣,但齊玄素還是決意前往。
因爲他來自于清平會。
如今天下就像一個陰陽雙魚,“陽”是朝廷,“陰”是道門,雙方相互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白魚”中的黑點和“黑魚”中的白點。
可清平會既不屬于朝廷,也不屬于道門,它遊走于兩者之間,是個隐秘組織。
清平會的成員,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而且其成員往往會有兩個身份,明面上是朝廷或者道門之人,暗地裏則是清平會成員,故而會内成員不以真實姓名示人,而是以詞牌名爲各自代号。
齊玄素加入清平會已有兩年,他的詞牌名是“金錯刀”。
有人誤以爲“金錯刀”是一種寶刀,其實“金錯刀”是指古時的刀币,以黃金錯镂其文,也稱“錯刀”,泛指錢财。
可齊玄素沒什麽錢,這個詞牌名怎麽看都有些不大恰當。其實隻有齊玄素自己明白,“金錯刀”意味着錢,未必是有錢,也可以是欠錢,這個詞牌名是在提醒他,他欠了“債”。
齊玄素的另外一重身份是道門弟子,不過是個七品道士,而東華真人則是二品道士,兩者之間的差距就像縣令與尚書的差距,所謂東華真人向青鸾衛指揮使問好雲雲,不過是齊玄素信口胡謅,混淆視聽。
……
此時“客棧”大堂中那個徹底醉死過去的漢子已是長眠不複醒。他如何也沒想到,這一醉,就把自己醉到了下輩子。
掌櫃來到他的桌子前,看了眼那壺還未喝完的酒,歎了口氣:“‘客棧’講信譽,可是‘客棧’也講規矩,那就是各地分号不得參與朝堂之事,想要插手廟堂,你得去總号,今天你壞了規矩,便死有餘辜。”
說罷,掌櫃翻動屍體,使其變爲仰躺着,然後伸手從死屍的懷裏掏出那張約書,掃了一眼确認無誤之後,與“客棧”留底的約書疊放在一起,随手一搓,使其化作飛灰,随風而散。
然後掌櫃擊掌三次,從一處暗門中走出兩個健壯仆役。
掌櫃将一千太平錢的官票撕成碎片,随手灑在屍體上,吩咐道:“老規矩,利索些。”
兩個仆役沉默着将屍體擡起,又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暗門中。
整個過程中,“客棧”大堂雅雀無聲,有的人神色如常,視若無睹。有的人面露驚懼,低眉斂目。
掌櫃又回到櫃台後面,還是滿面和氣,不像江湖人物,倒像個笑臉相迎的生意人。
隻有許多常在此處“客棧”讨生活的老人才知道,這位掌櫃可不是簡單人物,手上人命不在少數,否則也不能成爲此處“客棧”分号的主事,不過是年紀大了,地位高了,不再打打殺殺,開始講究人情世故,和氣生财,又修身養性,這才養出了幾分慈善模樣。
可這種慈善也就是流于表面,江湖不是善地,哪有什麽善人。
掌櫃方才的舉動,未嘗沒有殺雞儆猴的意思,除了這個不守規矩的漢子之外,那個見錢眼開的年輕人,下場也好不到哪裏去。先前時候,掌櫃已經在話裏話外提點過他,無奈他一意孤行,正所謂良言難勸該死的鬼,怪不得掌櫃。
……
鳳台縣城,縣衙正堂。
一個高大身影正在來回踱步,他身上同樣穿着青色錦衣,不過比起那位已經死在義莊中的青鸾衛小旗更爲華貴,腰帶變成了玉帶,獸頭也變爲了吊睛白額的猛虎頭顱。
小旗不過是從七品,總旗才是正七品,而此人是從六品的試百戶,在一座縣城中已經算是真正的實權人物。
再往上就是正六品的百戶和從五品的副千戶。至于正五品的千戶大人,已經屬于青鸾衛中的高層人物,整個青鸾衛也才二十位千戶。
周飛龍一隻手習慣性地扣住腰間的青銅虎頭,另外一隻手則是按在腰間“細虎刀”的刀首上,手指輕輕敲擊着,黑面白底的官靴踏在黑亮的地面上,發出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在不遠處的主位上坐着他的同僚,青鸾衛試百戶李三辛。
周飛龍停下腳步,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李三辛。
雖然李三辛去年剛剛升了試百戶,但作爲深得千戶大人信任的心腹,最近已經傳出風聲,他再過不久就要升爲正六品的百戶。
李三辛好像對于周飛龍的注視一無所覺,左手端着茶碗,右手用碗蓋不緊不慢地撇去茶沫,又輕輕地吹散熱氣,這才小呷一口。
周飛龍收回視線,心情不由晦暗幾分。
這次來鳳台縣處理李宏文之事,本來隻需要一位試百戶就夠,可千戶大人偏偏派來了兩位試百戶,其用意無非是兩種:一是千戶大人對他周飛龍不放心,二是李三辛另外奉有密令。
周飛龍是幾十年的老青鸾衛了,就連知府都捉拿過,更何況是李宏文這樣一個知縣,沒什麽不放心的,所以他料定李三辛另外奉有密令。
至于這個密令到底是什麽内容,他沒有半點頭緒。
就在此時,李三辛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瞥了眼周飛龍紋絲未動的茶碗,開口道:“這茶不錯,用煮沸的泉水一泡,芽尖都豎着浮在茶水裏,應該是今年第一茬的新茶,趕在夜裏露芽的時候采摘的,僅憑你我二人的俸祿,一年下來也買不了幾兩,周兄若不喝,豈不是可惜了。”
周飛龍的臉上浮現出點點笑意,坐回椅上,端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
“好,是頂尖的上品。”周飛龍放下茶碗,贊了一聲。
李三辛笑問道:“周兄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周飛龍端正了面容,沉聲道:“正好李兄提起這茬,那我也就直說了。雖說李宏文已經歸案,但他的不少餘黨還在外面,咱們把他的那個親信護衛給放了出去,用他做餌,引出李宏文的餘黨,然後再一網打盡。按照道理說,這個計劃沒什麽疏漏之處,畢竟這麽多年來都是這麽幹的,可這次不知爲何,我心裏總是有些不安。”
李三辛的目光驟然變得幽深,又端起了蓋碗,升騰的熱氣遮住了他的面孔:“周兄多慮了。”
周飛龍也端起自己那碗同樣冒着袅袅白霧的熱茶,直接一口吞下,眼神晦暗道:“希望如此吧。”
李三辛望向門外的天色,原本灰蒙蒙的天空此時像是被潑上了一盆濃墨。
周飛龍起身來到門口,負手而立,說道:“南邊的天氣,說變就變,喜怒無常。”
他是北人,不大習慣這邊的天氣。
“下雨天,從來都是殺人的好時節。”
外面烏雲密布,屋内也随之變得昏暗,李三辛的臉龐隐藏在黑暗之中,讓人看不真切,他的聲音從周飛龍的身後傳來,幽幽沉沉,竟是讓周飛龍有幾分如芒在背的感覺。
周飛龍轉過身來,望向這位同僚。
就在此時,驚雷乍起,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昏暗的正堂。
在藍白色的雷光之下,李三辛的面容變得清晰起來。
李三辛朝着周飛龍微微一笑,白色的牙齒在昏暗的環境中有些滲人。
風雷總是相伴。
雷聲過後,風走過城池,原本還算寂靜的城池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忙着收晾曬衣物的婦人,大呼小叫的孩子,趕忙收攤準備躲雨的小販,快步往家跑去的行人,匆匆忙忙,腳步紛亂,街道上亂成一片。
無數的聲音連成一片,仿佛整座城池都在低低私語。
一場傾盆大雨驟然而至。
黃豆大小的雨滴敲擊在屋檐上,發出噼啪的清脆聲響,轉瞬間便在瓦片上彙聚成一條條細流,沿着檐角飛流而下,挂出一道道銀亮水線。
縣衙正堂内的兩人對于這場醞釀許久大雨無動于衷。
扶刀披甲守在堂外的青鸾衛力士同樣也是如此,任憑雨點敲在甲胄上,聲聲激烈。
衙門外的長街上。
一個戴着鬥笠、披着鬥篷的年輕人正朝着縣衙行來,與這座滿是煙火氣的小城不太搭調。
年輕人的鬥篷也已經被雨水濕透,露出一刀一劍的形狀。
下雨天的确是個殺人的好天氣,尤其是這樣的滂沱大雨,血剛流下來,就會被雨水沖走,雨過天晴之後,什麽痕迹也不會留下。
雨水打在他的鬥笠上,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響,雨水在鬥笠的斜面上彙聚成道道細流,沿着鬥笠的邊緣,如線一般滴落下來,竟是在鬥笠四周邊緣形成了一圈雨簾,好似帷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