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手持仙劍,殺神殺佛,此時舉起仙劍,又殺誰是好?
可如果不殺,那些佛子所化的魔頭便要啃噬齊玄素的血肉,撕咬他的神魂,還是要将他留在此方地獄之中。
殺或不殺,卻是兩難。
齊玄素隻能暫且拉開兩者之間的距離,一退再退。
如果按照正常思路,想要破開佛國,那麽就要從“心”字着手。
還是佛門頓悟的路子。
且不說齊玄素有沒有這個悟性,就算齊玄素有這個悟性,又該需要多長時間?别說拖上一兩個月的時間,就是拖上幾天時間,齊玄素也拖不起。
這就好似心魔,與自身的境界修爲關系不大,關鍵還是看心境如何,如今之人都是修力不修心,不乏境界高絕而心境奇爛無比之人,一身境界修爲着實不低,可是心性奇差無比,生死之戰中,至多發揮出自己八成左右的修爲。
一個人的心境強弱,與經曆有關,也與信念有關,更與本身心性有關,什麽人的心境最強大?有明确的目标,百折不撓,敗而不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如果一個人沒有崇高的信念,隻在乎自身的利害,那麽心魔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趁虛而入,因爲他有太多害怕失去的東西,如果一個人可以做到無私念,心懷天下,就應了一句話: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再大的波濤,放到大海之中,都變得微不足道。再兇猛的烈風,也無法晃動山嶽。
淨獅子大士所用神通,針對性很強,齊玄素自然是談不上信念崇高,難免患得患失,那就佛國變爲地獄,不得解脫。
齊玄素雖然心境不足,但是個聰明人,從他很早就能隐約察覺到“長生石之心”的内幕便可見一斑,所以齊玄素勘不破是一回事,明白此地原理又是另外一回事。
在齊玄素看來,這方佛國世界是一個心想事成的世界,而且這種心想事成又是不受控制的被動形式。
如果是一個赤子之心的人在此,那麽目之所見便是空曠平原,空空如也,不見那輝煌的爛陀寺和雄偉的須彌山,也不見魔窟地獄,是空,是無。
如果是親近佛門之人,或者佛門弟子,所見便是神聖莊嚴的那爛陀寺和須彌山。是慧根,是覺性。
然後是最後一種人,也就是齊玄素這種人,既談不上赤子之心,也不親近佛門,甚至可以被劃分爲佛敵,所見便是地獄了。
齊玄素想得很明白,他的“心”成爲了樊籠的一部分,如果他能改變自己的心意,那麽樊籠便不攻自破。
這就繞了回去,如果能自如控制自己的心意,那麽就不存在“心猿意馬”的說法了。
所以還是那句老話,你能定心猿嗎?
齊玄素是個無心之人,不過此“心”非彼心。
值此之際,齊玄素實在無法可想,隻能分别向何羅神和紫光真君求助。
淨獅子大士的掌中佛國雖然厲害,但也不能阻隔齊玄素與另外兩位神仙的聯系。
淨獅子大士也沒有料到齊玄素還有這等外援,畢竟在明面上,齊玄素和紫光真君并沒有太多交集,真正與紫光真君有交集的是張月鹿,而齊玄素和紫光真君唯一的交集是在五行山。
大玄朝廷于五行山煉制“心猿”是極爲機密之事,不可能弄得人盡皆知,道門的“定心猿”行動也是絕密,當時連密語都用上了,姜大真人甚至親自出馬做遮掩。整件事是雙方在桌面底下的較量,外人難以知曉此中詳情。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佛門知道了五行山“定心猿”的事情,也難以知曉最後“拈花一笑”的具體細節。而在此之後,齊玄素再與紫光真君聯系便是通過尋求啓示的方式了,更爲隐秘,其他人自是無從得知。
最重要的一點,這次賭鬥算是臨時起意,淨獅子大士也不可能做到萬全準備。
對于齊玄素的求助,何羅神表示愛莫能助,因爲她是野路子出身,全靠天賦,對于這些研究不多。
不過紫光真君是正宗道門神靈,起源古老,而且作爲神仙,可以久在人間,見多識廣,對于這些很有研究,所以紫光真君給出了回應。
這一刻,齊玄素進入到一種極爲特殊的狀态之中,佛國景象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滿天繁星,并組成了紫光真君的輪廓。
“一粒靈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語實堪聽。若言九載三年者,盡是遷延款日辰。大藥修之有易難,也知由我亦由天。”
紫光真君問道:“你可曾知命?”
齊玄素搖頭道:“未曾。”
紫光真君又道:“不知命,何以知天命?不知天命,以何拟天心?”
齊玄素繼續問道:“何以知命?”
紫光真君說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說的不是天地無情,而是說天地至公,天地本無心,世人卻給天地強加了一個心,以雷霆視爲天地怒火,以大雪視爲天地冷漠,以和風細雨視爲天地仁慈,以凄風苦雨視爲天地悲切。”
齊玄素若有所思道:“真君說的是天地本無心,以人心拟天心,強行賦予天地情感,所謂天人合一便是由此而來。若能知天命,逆向倒推,便可以天心拟己心,使其心如天心一般,既然天地本無心,那麽心猿自然不定而定。不過這本質上是‘太上忘情經’的思路,姚裴修煉多年才見成效,我不會‘太平青領經’,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内修成‘太上忘情經’?”
紫光真君道:“所謂佛國也好,地獄也罷,其實都是妄境,這就不得不提到早已失傳的修心之法了。”
齊玄素略微吃了一驚:“真君還懂得修心之法?”
“自然懂得。”紫光真君道,“當年青帝還未化于天地之間,我也與其有過交集,其實‘太上忘情經’就是那個時代遺留下來的修心之法。
“太上忘情,顧名思義,道門以太上道祖爲祖,崇尚自然之道,修行爲長生久視,求得道飛升。雖然法門次第各異,但修行境界都差不多。比起修力之人,修心之人多了一道門檻,破妄不迷洗煉心性,其後達到身心内外真如不二的境界。
“當然,修行也不止道門一條路,佛門的修心之法,從白骨觀入手,直求步步解脫,法門與道門不同,但關節之處是類似的。比如破妄不迷,身心内外出入空門無礙。和尚便是用這一手困住了你。”
齊玄素陷入沉思:“我此時身心内外不能出入此處空門,可見是身陷妄境之中。請問真君,如何破妄?”
紫光真君搖了搖頭:“我本想說孺子可教,無奈實在是朽木難雕。我當然可以幫你破妄,不過你又欠我一個人情,你要知道,冥冥之中的饋贈也好,當面給予的幫助也罷,終究是要還的。”
話音落下,紫光真君伸手一點齊玄素的眉心,正中靈台。
然後就聽紫光真君道:“莊周化蝶,還是蝶化莊周?你心中所執,到底是什麽?”
一瞬間,諸多景象從齊玄素眼前流水般閃過。
有人:七娘、張月鹿、小殷、地師、過去的魏無鬼、想象中的齊浩然,甚至是看不清臉的生身父母。
有物:長生石之心、大掌教寶座、紫霄宮、金阙、三寶如意、青淵短劍等等。
這一刻,齊玄素也想起了淨獅子大士在言語中給出過的提示——畢竟兩人的賭約是解題,既然是題目,那就要有必要之條件,所以淨獅子大士還是給出了相應的提示。
若一念心不起,即無善惡二業,亦無天堂地獄。爲體非有非無,在凡即有,在聖即無。聖人無其心,故胸臆空洞,與天同量。
齊玄素終于想明白了,收攝心神,縮入“長生石之心”之中,整個人化作一個容器。
他定不住心猿,卻可以跟心猿兌子。
“這一關便由我來助你。”
紫光真君再次神降齊玄素。
“諸人退散。”紫光真君一揮袖,将齊玄素所執之人散去。
“諸事退散。”紫光真君再一揮袖,将齊玄素所執之外物散去。
畢竟這些都與紫光真君無關,紫光真君做起來自然談不上一個“難”字。
與此同時,紫光真君也進入到“太上忘情”的境界之中。
相較于姚裴的能放不能收,紫光真君早已收放自如。
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爲情緒所動,不爲情感所擾。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命之制在氣。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言不語,衆生聽令,身不動,天地俯首。
聖人無其心,故胸臆空洞,與天同量。
一瞬間,衆多魔頭消散一空。
倒懸之須彌山,倒懸之那爛陀寺,寸寸碎裂,化作飛灰而去。
盤膝而坐的淨獅子大士凝視掌中佛國,起初的時候,大體都在框架之中,淨獅子大士也就神态閑适,偶有變數,也隻是微微皺眉,不曾如何大驚失色。
可淨獅子大士如何也沒有想到,局勢在忽然之間急轉而下,砂礫上瞬間遍布裂痕。
淨獅子大士眼睜睜看着掌中佛國最終碎裂,沉默片刻後,長歎道:“是貧僧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