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瞬間,光芒大盛,天地間一片明澈。
待到光芒漸漸散去。
齊玄素已經不見了蹤影,沒有變成無頭屍體,反而有一顆少了身體的人頭出現在齊玄素方才所在位置,代替齊玄素硬接下了蕭和尚的傾力一拳。
再看這頭顱的面容,枯槁蒼老,也與齊玄素沒有半點關系。
蕭和尚心中驚訝難言。
既是驚訝的齊玄素的李代桃僵,也是震驚這顆頭顱的堅固程度,正面硬接自己的全力一拳竟是毫發無損。
其實李代桃僵不難,難的是接下蕭和尚的一拳。
若是一個應劫替身,就算能騙過蕭和尚,可蕭和尚一拳打碎替身之後,還是去勢不止,仍舊會鎖定齊玄素的氣息。
正是因爲這顆頭顱完完全全擋下了蕭和尚的一拳,别說去勢不止,甚至蕭和尚都沒能突破這顆頭顱,這才使得李代桃僵變得有意義。
如果蕭和尚知曉這顆頭顱的來曆,便不會如此震驚,反而覺得合情合理。
這正是儒門廢聖人王巨君的頭顱,本身作爲聖人頭顱,就已經堅固無比,後又被古太平道以特殊手段進行煉制,用以封印“蒼天”,如果會輕易損壞,那還談什麽封印“蒼天”,凡人都能破去的強大封印,是極其不合理的。
更不必說齊玄素又集合三位仙人之力進行了二次煉制,爲了能承受海量的陰氣運轉,不會中途崩潰,将陣點的數量提升到了駭人聽聞的一萬三千點,使其承受能力更上一層樓。
别說是蕭和尚的傾力一拳,就是讓蕭和尚再打上三拳,也是不受影響。
除非是在運轉海量陰氣的時候内外夾擊,才有幾分可能。
一拳無功,蕭和尚下意識地後退,拉開距離,以防有其他陷阱。
齊玄素顯出身形,伸手按住了這顆頭顱,又像是把頭顱提在手中。
“蕭和尚!”齊玄素開口道,“就是你襲殺了陳争先陳真人。”
蕭和尚沒有說話,微微昂首,算是默認。
齊玄素點了點頭:“承認就好,論罪當誅,你今天死在這裏,不算冤枉。”
話音落下,蕭和尚就看到齊玄素手中頭顱原本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因爲歲月久遠,雙眼已經消失不見,隻剩下兩個眼窩,仿佛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一瞬間,數不清的雲氣憑空生出,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在渺渺九天之上化作一方雲海。
站在雲海下方擡頭望去,無論東南西北,都是一眼望不到盡頭。
雲海沸騰,緩緩下壓,讓人心頭沉悶難言,甚至隐隐不安。
就好像某種危機來臨之前,萬事萬物都發生了極爲細微的變化。
金風未動蟬先覺,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雲海之上彙聚霧山。
霧山上方開啓了一線縫隙,仿佛一隻正在緩緩睜開的“眼睛”。
隻是這隻“眼睛”是如此之大,絲毫不遜色齊玄素曾經見過的“長生天”。
齊玄素改爲托舉着王巨君的頭顱,哪怕是武夫體魄,仍舊在微微顫抖,如負重山。
“眼睛”越來越大,從眯着眼逐漸變爲瞪着眼。
“瞳孔”中各種景象浮光掠影一般閃過。
蒼雲堡、古荊州、倒懸之塔、雲夢大澤、陰陽二殿、雲神洞天。
最終定格在一具盤坐的無頭屍體上面。
這具屍體周圍也有雲氣自生,越來越多,很快便充斥了視野,也遮蔽了無頭屍體,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雲氣。
一切都隐去。
“眼睛”繼續擴大,仿佛要與天等大。
很快,“眼睛”已經變成了“巨口”,真正意義上的遮天蔽日。
此等景象就好像天幕上糊了一層紙,一點火焰從紙的正中位置燒起,然後向四周燒去,不斷擴散,逐漸顯露出其後的真實景象。
那是無法形容的詭異景象。
就像是另一個世界強行擠入了人間,強行交彙,外來世界的景象取代了原本的天幕。
巨口像是一個漩渦,周圍的一切事物都打着卷被吸入其中,不斷扭曲變形,而非物理意義上的破壞,就像畫卷被水模糊了彩墨,隻剩下極爲模糊的輪廓,又像是泛起漣漪的水面,扭曲了倒影。
張月鹿也看到了這一幕。
一股沒來由的恐懼朝張月鹿襲來,她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仿佛被推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湖,連掙紮都來不及,被拉扯着不斷地向湖底沉去,距離湖面越來越遠,光亮也越來越微弱,終于是不可見了,隻剩下純粹的漆黑。
這到底是什麽?
張月鹿有一種荒謬的直覺,這個“巨口”後面的世界,其實也是一種生命。隻是它太過龐大,人在它的面前,甚至不能算蝼蟻,而是更爲微小的存在,也許用微不足道的塵埃來形容才更加合适。
這是生命本質上的不同,它們在更高維度遊蕩,瘋狂地吞噬,茁壯地生長,凡人在它的意志面前都不值一提。
但是,這等偉大的高緯度生命卻沒有屬于自己的獨立意志,隻有無數意志組成的集合,具體表現爲生存的欲望,吞噬的渴求,人間的一切對于它而言,都是養料,生存和進化是從亘古以來,唯一有意義的事。
張月鹿曾聽說過,許多入魔之人的觀念中隻有三個境界:蝼蟻境,凡是不如自己的,皆爲蝼蟻。道友境,與自己相差不多的,皆是道友。前輩境,隻要比自己強的,都是前輩。
這種觀念抛棄了大部分禮法道德,根本不講道理。可是在這等存在面前,就說得通了。
見識過此等存在,體驗過自己的渺小,才會生出如此直指本質的想法。
在這等存在面前,凡人皆爲蝼蟻。
且不存在任何鄙夷、不屑、蔑視等情緒因素,而是從生命形式上給出的合理答案。
就好像人不會從一窩螞蟻身上找到優越感,也不會因爲踩死一窩螞蟻就帶來高人一等的喜悅。
高人一等的關鍵是人,是同類。
踩死你,與你何幹?
在洶湧如潮水的恐懼之中,張月鹿竭力穩定心神,同時在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就是域外天魔嗎?”
張月鹿這等修爲、這等心志尚且如此狼狽,普通凡人就更不必說了,隻要目睹,隻要感知,輕則變爲瘋子,重則身死當場。
蕭和尚作爲對标人仙的大阿羅漢,已經不是凡人,自然能抵禦恐懼,保持心神穩定,可還是大感震驚,也感覺到了極大的危機。
他萬萬沒有料到齊玄素竟然有如此手段。
逃是肯定逃不掉了,事到如今,隻能拼一下了。
雙輸總好過單方面的大敗虧輸。
于是蕭和尚繼續催動右腕上的念珠,身周環繞的業風越來越大,終是在風中生出了零星業火。
起初的時候,業火隻是星星點點,仿佛随風飄蕩的逸散火星。
不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很快,火星化作火苗,火苗又化作熊熊火焰,迅速蔓延,在蕭和尚的身上劇烈燃燒起來。
無論怎麽看,都透着一股悲壯的意味。
蕭和尚整個人如同風中殘燭。
可惜蕭和尚不是拜火教徒,否則還能高呼一句:熊熊聖火,焚我殘軀,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另一邊,齊玄素距離那張“巨口”更近,可是他卻格外清醒。
“神符”爲他施加了一層庇護,他不僅不怕,甚至還透過與天同大的“巨口”看到了一個黑影。
那是一張人臉。
這張人臉相較于普通人臉,顯得極爲扭曲,不過依稀還是能看出與王巨君有着幾分相似。
齊玄素知道,這張扭曲的可怖人臉其實是一張“面具”,在“面具”之下才是其真正面容。
那裏沒有看到類似眼睛一類的存在,隻有一張深不見底的大嘴,仿佛深淵一般,漆黑一片,深邃無比,根本看不到邊際盡頭,仿佛通向一個未知且不可描述的混亂世界。又給人一種斑駁之感,散發着空洞、虛無的氣息。
齊玄素整個人都在顫抖,并非因爲恐懼,而是因爲手中托舉的人頭,若非有“神符”加持,他已經把持不住。
也正因爲“神符”的存在,齊玄素幾乎可以把“蒼天”整個放了出來,而不是像“掌櫃”那樣隻能讓“蒼天”洩露出些許氣息。
這次的“蒼天”與齊玄素初見時的“蒼天”,完全是雲泥之别。
終于,一個圓形的世界強行“擠”進了人間,然後如隕石一般降落人間。
甚至不能用流星來形容。
不是幾個光點從空中劃過,更像是天塌了。
流星的隕落隻是一點,天的塌陷卻是一面。
無處可躲,無處可避。
蒼天隕落。
蕭和尚在“蒼天”面前顯得渺小無比。
直面“蒼天”,這是儒門聖人王巨君才有的待遇。赤帝後裔蕭王以此推翻了儒門聖人的統治。
齊玄素高舉着王巨君的“頭顱”,高聲道:“蕭和尚,受死!”
整個“天空”越來越低,不斷下降。
唱什麽命不由天,卻笃信自己才是天命之選。
你一拳打出,便仿佛蒼天在上。
仿佛。
再像真的也不是真的。
這才是真正的“蒼天”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