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都說拔劍四顧心茫然,齊玄素此時便有提筆四顧心茫然之感。
雖然他在澹秀山的時候就開始提筆草拟初稿,可到了玉京,他仍舊沒有正式定稿。
這個彙報,不好彙報。
清微真人那邊隻是其一,關鍵是要上金阙讨論的。
齊玄素爲何茫然?
因爲這裏面有一條脈絡,那就是道門的後續動作。如何做,怎麽做,方向是什麽,這與齊玄素的彙報息息相關。
也許有人要說了,這有什麽可糾結的,正常寫就是了。
若世上的事情真有這麽簡單,那反而好了。
齊玄素現在面臨的情況是,本來可以按照正常邏輯去寫一份彙報,可是在種種外力的作用下,不得不融合各種觀點,或者說,在各種勢力之間尋求一種平衡。
還是那句話,這會關乎到接下來的道門決策。
這些外力是什麽?所謂的「各種觀點」又是什麽?
其實很簡單,是平等共處還是強勢幹預?是和諧發展還是促進融合?
這裏面存在着很大的分歧。
雖然齊玄素有自己的觀點和立場,但不意味着齊玄素現在就要跟某些人正面沖突。齊玄素也算是上過戰場的人,在戰場上,不是隻有前進沖鋒,也有暫時的退卻和忍耐。放在這個不見硝煙的戰場上,就是退讓和妥協。
有時候妥協是爲了以後更好地前進。
更不必說,現在的輪值大真人是國師,頂頭上司是清微真人,齊玄素根本頂不住這麽大的壓力。
現在擺在齊玄素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順着上面的意思去說,以必要的妥協赢得相對的平衡。另一條是實事求是,有一說一,不過這有着不小的風險。
清微真人的意思是什麽?
齊玄素事前就和清微真人溝通過,清微真人頗爲隐晦地表示,齊玄素的功勞不會被抹殺,金阙會認可并肯定齊玄素的功勞。不過,齊玄素的彙報裏不能隻談功,也要談過,而且要大談,要從全局出發,形而上地談一談這次南大陸之事所透露出的問題和缺點。
有了問題,就要解決問題。
怎麽解決問題?
當然要深入參與其中,才能了解問題,并
且解決問題。
這從道理上挑不出半點不是。
可西道門會怎麽想?而且這與齊玄素的主張是相違背的。
凡是涉及到路線問題和方向問題,僅從表面,而非實踐驗證,很難分辨出誰對誰錯。
在南洋的時候,家宴結束之後,張月鹿帶着小殷先行離開了,隻剩下齊玄素和皇甫極,皇甫極便借着這個機會主動找齊玄素談了一次。
皇甫極如此說道「我聽說,有關這次彙報,北辰堂的意見是談問題、談缺點。」
齊玄素沒有問皇甫極是從哪裏聽說的,而是問道「皇甫道兄就是爲了這件事?」
「對。」皇甫極開門見山,「坦率地說,我很不認同。」
齊玄素又重複了一遍「皇甫道兄不認同。」
皇甫極的語氣很重「對,我不認同。三年以來,乃至三十年以來,西道門在争取南大陸獨立、抗擊聖廷侵略者方面所取得的成績是有目共睹的。從九位被道門認可的真人,到不被道門認可的真人,包括那些千千萬萬戰鬥在抗擊聖廷第一線的戰士們,可以說,我們每個人都是拿着性命在拼,是從荊棘叢中殺出了一條血路,這寄托的不再是某個人、某些人的心血,而是千千萬萬之人的心血,筚路藍
縷,砥砺前行,方有今日的成果。」
皇甫極頓了一下「可是現在,有些人想要否定我們的成果,談什麽問題,談什麽缺點,我認爲,這對西道門是很不公平的!也是絕難認同的。當然,我不是金阙的參知真人,我沒有資格參加金阙議事,更沒權力發表什麽意見,也隻能對齊道兄說一說了。」
齊玄素很明白,皇甫極的這番話不僅僅是代表了他個人,而是代表了整個西道門。
于是齊玄素說道「皇甫道兄所說的這些,我當然明白,我的立場如何,我的觀點如何,皇甫道兄不會不知道。隻是正如皇甫道兄所言,我同樣不是金阙的參知真人,雖然有資格參加金阙議事,但也隻是彙報和旁聽,沒有發表意見的權力。」
皇甫極說道「關于這一點,我當然清楚,隻是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我也隻能指望齊道兄這種正義之士,爲了公理,能争一分是一分。」
齊玄素還能怎麽說?
無
論他是不是正義之士,是不是爲了公理,他都不能拒絕皇甫極。
他需要貫徹自己的立場和觀點,也需要西道門的支持和認可。
卻是兩難。
正當齊玄素提筆卻遲遲不能落筆,正在回憶他和皇甫極對話的時候,李朱玉來到了齊玄素的簽押房。
首席副堂主的簽押房,當然是「庭院深深」,分成好幾層,有會客廳、小議事廳、書房、靜室等等。齊玄素在裏面的書房,最外面則是陳劍仇的秘書室。
陳劍仇立刻站了起來「李副堂主。」
李朱玉望向陳劍仇「陳秘書,齊首席在嗎?」
陳劍仇回答道「齊首席在簽押房,不過齊首席吩咐了,除了掌堂真人的事情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得打擾。」
李朱玉倒是沒有如何大驚小怪,這是首席副堂主的底氣,次席副堂主還算是同一級的,其他副堂主都是下屬。除了掌堂真人之外,包括次席副堂主在内,其他人的确沒資格要求首席副堂主如何。
李朱玉又問道「齊首席今天有什麽安排嗎?比如西道門的外事活動,或是拜訪其他道堂的真人。」
陳劍仇道「這倒沒有,齊首席最近正忙着彙報稿子的事情。」
李朱玉笑了「我就是爲了這件事來的,陳秘書,你能不能通禀一聲,我想跟齊首席談一談。」
陳劍仇正要說話,齊玄素已經推門走了出來,他便熄了聲音,順勢退到一旁。
「丹錦來了。」齊玄素開口道,「你可是稀客,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丹錦」就是李朱玉的表字,兩人在鳳麟洲、婆羅洲曾一起共事,如今更是同在北辰堂的屋檐下,所以說話也比較随意。
李朱玉便也不再跟陳劍仇多說,轉而對齊玄素道「齊首席,自你來到北辰堂,在這間簽押房停留的時間不超過十天,我上哪找你去?總不能讓我也跟着跑到南大陸去。」
齊玄素笑道「如此說來,還是我的錯了。」
說着,齊玄素轉身推門進了裏面的會客室,以玩笑的語氣調侃道「丹錦副堂主大駕光臨,想必是有所指教,我當洗耳恭聽。」
這不是陰陽怪氣,齊玄素大概能猜到李朱玉來找自己是爲了什麽事情,所以故意用玩笑來調節氣氛。
李朱玉
對此心知肚明,臉上同樣挂着笑,順着齊玄素的話說道「指教可不敢當,我又不是張首席,怎麽敢指教齊首席。」
齊玄素故作不滿「丹錦,你是說我懼内呢?還是說張首席像母老虎?」
「我可什麽都沒說。這都是你自己說的。」李朱玉連連擺手。
她其實也是在鋪墊,先讓氣氛輕松一點,
好有個緩沖的餘地,不至于讓齊玄素反感。
兩人分别落座,陳劍仇送了茶進來。
李朱玉用手扶了下茶杯,卻是望着齊玄素,說道「齊首席,我看了你的彙報草稿,坦誠地說,我以爲不妥。」
齊玄素喝了口茶,心平氣和道「哪裏不妥?」
李朱玉同樣是擺出心平氣和就事論事的态度「你在這裏面添加了不少談及西道門功勞成績的内容,與講問題的内容大概是一半一半。」
齊玄素沒有否認「是這樣,我的确從兩個方面辯證地談了這個問題。」
李朱玉放緩來了語氣,語重心長「天淵,這樣不行,如果這樣拿到金阙議事上讨論,那跟上面的精神是沖突的。現在已經非常清楚了,上面已經肯定了你和西道門的功勞,接下來是找問題、找不足,然後根據問題和不足來完善下一步的目标和方向,你這樣上去擺成績,會有邀功之嫌。」
齊玄素沒有反駁李朱玉的話,而是說道「我知道,隻是要考慮到西道門的感受和心情,不管怎麽說,都是道友,同宗同源,一筆寫不出兩個‘道字,要是寒了人心,影響是極爲深遠的,這是一個更大且更不容忽視的問題。」
李朱玉道「可我們這次主要是向金阙彙報,在内部進行讨論,而不是公開彙報,更不是昭告天下。」
齊玄素放下手中的茶杯「就算要找問題,也要在實事求是的基礎
上。功就是功,過就是過。」
李朱玉歎了口氣,沒有跟齊玄素硬頂,而是換了一個方向「在我來見你之前,國師已經召見了掌堂真人,其用意不言而明,國師很重視這次金阙議事,我站在朋友的立場上說句難聽的話,你不能硬頂,更不能去以卵擊石。」
齊玄素沉默了片刻「我沒有硬頂,我隻說一點,這個功勞,不是我齊玄素的,也不是我們北辰堂的,是屬于西道門和南大陸萬萬民衆的,也是道門上下無數人力物力辛勤支援的結果,怎麽能不談呢?怎麽能不明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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