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玄素仔細斟酌了許久,還是覺得再頭疼也得上。
作爲全真道的一員,齊玄素自然也要詢問東華真人的意見,哪怕是象征性的。
齊玄素當然可以不彙報,誰也沒規定他必須彙報,從職務上來說,他與東華真人并無嚴格的從屬關系。隻是牽涉到派系之争,他的一舉一動都會被别人解讀,不彙報的解讀就是齊玄素有了其他心思,要改換門庭。就算東華真人不這樣想,也會有别人這樣想,就會造成混亂。
清微真人說的“不必急于答複回去好好想想”也包含有這一層意思,留出足夠的時間讓齊玄素去請示彙報。
于是齊玄素再次見到了東華真人,在簽押房進行了詳細彙報。
齊玄素自然是如實彙報,将他與清微真人的談話一字不落地複述了一遍。這也是齊玄素在涉及到紫微堂時要故意轉開話題的原因,如果他當時附和了清微真人,那麽現在說是不說?說了,東華真人的反應難料。不說,那就是有所隐瞞。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
東華真人聽完齊玄素的彙報後,沒有任何驚訝——就連齊玄素都能有所耳聞的傳言,東華真人沒道理會不知道。
東華真人問道:“當時隻有你和李至清在場嗎?”
齊玄素回答道:“是,清微真人的秘書沈玉卿也隻是守在門外。”
東華真人沉默了片刻,又問道:“你是什麽時候接到的通知?”
齊玄素道:“今天一早,十分突然……”
齊玄素有意停住,東華真人卻沒有接言,簽押房内的沉默便有些瘆人了,壓力陡升。
隻是齊玄素并非當年那個七品道士,也不說話,就這麽扛住了。
沉默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東華真人沒有生氣,反而露出了贊許的笑容,并主動打破沉默:“到底是經曆過生死的人,有靜氣,這很好。說句題外話,當年我也曾這樣問過劍元,我第一次沉默,也就是幾個呼吸的時間,他便扛不住了,開始主動說話。我還是沒說話,又有兩次沉默,然後他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話全都說了。其實在道門,要學會沉得住氣、藏得住話,隻該一個人知道的事不要對第二個人說,隻該兩個人知道的事不要對第三個人說。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就爛在心底,不要因爲是長輩上司,就毫無保留,這樣不好。”
這便是一些超出了上司和下屬範疇的經驗之談了,齊玄素肅容道:“我記下了。”
東華真人接着說道:“清微真人的提議,是一把雙刃劍,我的态度在于兩可之間,關鍵要看你自己的想法。”
齊玄素道:“我認爲……雖然風險很大,但值得一試。”
“哪怕賭上自己的前途?”東華真人望向齊玄素。
“這個‘賭’字很不好聽,可就是這麽一回事。”齊玄素在桌子上輕輕一拍,“‘啪’的一聲押上去了,賭個人的命運,也是賭大勢的發展。天下萬事,誰又能真正做到十拿九穩?事情有五成把握,就可以嘗試了。”
東華真人笑了笑:“就像競争大掌教,誰也沒有十成把握,不必五成,隻要有三四成就可以試一試。”
齊玄素試探問道:“真人同意了?”
“我沒有其他意見。”東華真人向後靠在椅背上,等待齊玄素接下來的話,這次就不是施加壓力了,而是身爲尊長的矜持。
齊玄素自然也不會再去硬扛,緩緩說道:“我答應清微真人的條件之後,也會正式向清微真人彙報有關齊浩然的事情。”
東華真人微微點頭:“好,你去彙報吧。”
話不必說盡,齊玄素沒必要再說更多,東華真人之所以這麽痛快地答應下來,也是因爲他需要齊玄素去找清微真人主動彙報有關齊浩然的事情,隻有先過了這一關,接下來的事情才能水到渠成。
齊玄素起身告辭離去。
他又見了張月鹿,向張月鹿“通報”了這一情況。
嗯,通報。
正如張月鹿所說,她怎麽想根本無關緊要,關鍵是幾位參知真人的态度。
現在清微真人和東華真人的态度已定,意味着結果已定,自然就是通報一個結果了,而非征求她的意見。而且嚴格來說,齊玄素早在見清微真人之前就已經征求過張月鹿的意見了,張月鹿也的确給出了她的看法,沒必要二次征求意見。
張月鹿對此也有預料,隻是說:“既然你決定去新大陸,那就要做好萬全的準備,其他都是虛的,性命安危才是實的。”
如此又繞了一圈之後,齊玄素在次日再度找到清微真人,表示願意承擔起這份重任。
清微真人免不得要誇贊齊玄素幾句,識大體、顧大局等等。
齊玄素順勢向清微真人正式彙報了齊浩然的事情——并非口頭彙報,而是遞交了一份書面材料。這是齊玄素昨晚熬了一宿寫出來的,字斟句酌,最後又讓張月鹿幫忙把關,兩人一起研究了很久,力争做到滴水不漏。别人是紅袖添香夜讀書,齊玄素是兩人一起埋頭研究寫報告摳字眼,草稿寫了十幾份,算是别樣的道門浪漫。
同時,齊玄素也給東華真人那邊送了一份,涉及到道士的問題,而非單純的隐秘結社問題,通常都是紫微堂和北辰堂聯合調查,隻是以北辰堂爲主。
如此一來,有了紫微堂和東華真人這邊的記錄,也杜絕了清微真人事後不認賬的可能,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小,但也不可不防。
這個彙報時機未必是最好的,但也還不錯,畢竟清微真人剛剛決定要用齊玄素,還誇贊了齊玄素,總不好立刻翻臉。“變臉”這種技術活,還是少用爲好,用多了傳揚出去,對名聲相當不利。許多時候,最好是大智若愚,人人都知道你精明,那也未必是精明,反而是一種相當負面的包袱。尤其是大人物們,更會注意這一點。
清微真人看完齊玄素的彙報之後,并不驚訝。
不要忘了,北辰堂還擔負着玉京的部分防務,尤其是大掌教一脈衰弱的情況下,北辰堂的實權更是進一步擴張,玉京内外,什麽事情能瞞過北辰堂的眼睛?清微真人可是北辰堂的掌堂真人。
有關齊玄素夜闖安魂司的報告,早已放在了清微真人的書案上,雖然徐教容警告了那些安魂司的道士,但徐教容終究隻是地方道府的實權人物,哪裏比得上北辰堂這個現管的,隻要北辰堂想查,就沒有查不出來的。
雖然清微真人并不知道齊浩然的墳墓是一口空墳,也不知道兵解的事情,但齊玄素想要開棺驗屍的事情卻瞞不過清微真人。
不過清微真人沒有拿這件事做文章,一則是不知道開棺驗屍的結果,不到萬不得已,北辰堂也不能跑去挖墳驗證。二則是清微真人還要用齊玄素,并不想做文章,他收到報告後的沉默态度,讓許多揣摩上意的北辰堂之人不敢輕舉妄動。
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自作聰明,更不要在摸清上面真正态度之前打着爲上司排憂解難的旗号自作主張。其實就是摸清了上司的态度,如果不是爲了讨好上司,那也沒必要過于表現自己,真要出現難以預料的後果,沒有白紙黑字的憑證,誰來擔責?
現在看完齊玄素的彙報,清微真人弄明白了很多事情,原來齊玄素開棺驗屍是因爲這個。也明白,齊玄素彙報之後,就意味着齊玄素補上了這個破綻,讓别人失去了做文章的機會。
不過清微真人并不惋惜,這本身就是一種交換。
清微真人放下這份書面報告,當着齊玄素的面,用朱筆在這份報告上批了一行字。
因爲東方的書寫習慣是從右到左、從上到下,所以是縱向爲“行”,橫向爲“列”,比如熱淚兩行,眼淚可是豎着流的,沒有橫着流的。還有一行白鹭上青天,行也是豎着的。
西方的書寫習慣是橫着寫,所以西方剛好與東方反着。橫向爲“行”,縱向爲“列”。許多人受到西方的影響,常常混淆行和列的區别。
這一行字便是豎着寫的:“請左轄司盡快查明。”然後另起一行,是清微真人的簽名和日期。
然後清微真人把沈玉卿叫了進來,把這份報告交給沈玉卿:“原件存檔,副本轉給陸副堂主,速辦。”
“是。”沈玉卿應了一聲,帶着這份報告退了出去。
這無疑是一種态度。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清微真人行使他身爲掌堂真人的建議權,向金阙提議由齊玄素擔任北辰堂首席副堂主,然後金阙讨論通過,正式免去齊玄素的婆羅洲道府首席副府主職務,再正式任命齊玄素爲北辰堂首席副堂主。
因爲走程序還需要一段時間,所以齊玄素要做的就是安心等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