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某個極爲重視的人,其實是假的,那會怎麽樣?
這個人不是指七娘,而是指齊浩然。
張月鹿很了解齊玄素,因爲從小感情的缺失,他既警惕其他人,吝啬于感情的付出,可一旦付出了真感情,又會看得極重。到了今天,能被齊玄素視作家人的,大概也就是四個人:七娘、齊浩然、她、小殷。都是曾一起生死與共的感情。
至于一手提拔了齊玄素的東華真人裴玄之,未來嶽母慈航真人蘇元儀,以及張月鹿的父母張拘奇和澹台瓊等人,乃至于三大陰物,都還差上一些,至多是親戚。
而裴小樓、雷小環、徐教容、林元妙等人,則是要歸類于朋友之中。
如今,被齊玄素視作父親的齊浩然,出了問題,直接否定了齊玄素的一段過往、一段感情。就好像話本中的戲碼,忽然知道自己的父親不是親生父親,而是另有所謀,這種落差實在太大。
齊玄素臉上還算平靜,沒有撕心裂肺,也沒有淚流滿面,可還是發洩一般用手狠狠砸着棺材,越來越用力,堅固的石棺被他徒手砸得開裂,顯示出他的内心極不平靜。
張月鹿輕聲道:“天淵,你先不要着急,這件事,我們慢慢從長計議。”
若是别人說這話,齊玄素多半要回怼一句:“你站着說話不腰疼,我怎麽能不着急?”可換成張月鹿來說這話,齊玄素就硬是壓住了情緒,說道:“我早該知道,除了親生的爹娘,誰會無條件對你好?什麽師徒如父子,都是放屁!”
雷小環和徐教容也走過來,擔憂地望向齊玄素,兩人都是聰明人,一口空棺,再加上齊玄素的隻言片語,已經大概能猜出齊玄素挖墳是爲了什麽。
這種事情,從情感上來說,放在誰的身上都不好受。更關鍵的是,這意味着背後可能存在某種陰謀,是不得不警惕的。
張月鹿伸手按在齊玄素的肩膀上,沒有用力,幾乎就是輕輕地搭着。
齊玄素随之停下了動作。
這也算是他的優點了,就事論事,不會遷怒别人,雖然齊浩然欺騙了他,但張月鹿沒有,他不會拿齊浩然的事情去跟張月鹿鬧别扭。
張月鹿正要說話,忽然目光一凝。
這口石棺的壁沿足有半尺之厚,剛才齊玄素發洩一般地亂砸一通,使得石棺出現了裂痕,也破壞了石棺内外的整體結構,一把長劍憑空出現在棺材之中。
齊玄素也随之注意到了這把長劍。
“這是……”張月鹿有些遲疑道,“兵解之法?”
齊玄素身爲散人,當然知道兵解之法是什麽,此乃散人的最後一個境界兵解境,對應合道境、斬三屍境、破碎虛空境、陽神境。
在道門整合傳承之前,屍解仙有火解、水解、劍解、杖解等區分,名目繁多。後來道門歸納整理,統一命名爲“兵解”。
說白了,在諸多飛升法門之中,屍解仙位于最下等,其他都是肉身飛升,屍解仙隻能元神飛升,留下屍體在人間,謂之“屍解”。兵解之法,便是以外物代替屍體留在人間,使得屍解仙也能如其他五仙一般攜帶肉體飛升。比如留下一把劍代替屍體,便是劍解。後來統稱兵解。
除了爲飛升離世做鋪墊之外,兵解境也可以斬出化身,以身外物爲依托,身外物的品級越高,化身也就越是厲害。
而且兵解化身與谪仙人的三屍化身有些不同,前者本質還是由本尊親自操縱的傀儡,後者卻是近乎于斬出獨立個體。
如果是兵解之法,那麽眼前的情況就有了某種解釋。
齊浩然是一個以身外物爲依托的兵解化身。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齊浩然的确是死了,然後留下了化形的依托。當然,齊浩然的本尊肯定沒死,隻是放棄了這個化身。
齊玄素伸手拿起這把長劍。
這隻是一件寶物,而非仙物、半仙物,甚至不算上品寶物,所以齊浩然的境界修爲的确不高,并非有意隐瞞。
正如武夫的破碎虛空境根據境界修爲不同也有初窺門徑、登堂入室、出神入化的區分,比如齊玄素此時隻有造化階段的修爲,他的破碎虛空境便是初窺門徑,隻能震蕩虛空,而談不上破碎虛空。
同理,散人的兵解境也是如此,初窺門徑的兵解化身無法維持太長時間,而且仙人的兵解化身幾乎可以長久存在,且沒有半點破綻,與活人無異。
如果僅僅是一個造化階段的散人,其兵解化身肯定沒法和齊玄素長久相處。從這一點上來說,齊浩然的本尊很可能是一位仙人。
齊玄素看了張月鹿一眼:“會不會是……”
不必齊玄素把話說完,張月鹿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現在還不好說,也許天師會知道内情。”
齊玄素握起拳頭:“天師不見我,說是下去巡視了。”
張月鹿用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不要多想,那就是下去巡視了。天師不可能一直在下面巡視,總要回大真人府的,到時候我親自去見他這位阿翁,他總不會避而不見吧?”
這裏也不得不提一點,同樣的行爲,不同級别也是不一樣的。
隻有平章大真人這一級才能叫巡視,巡行視察,重點在于視,有從上視下,力在宏觀把握,掌握全局之意,更強調的是在大方向上發現問題。
二品太乙道士是巡察,指巡行察訪,重點在于察,主要定位是既要堅持政治巡察的要求,也要結合基層實際與特點,既視更察,任務更具體,要求更細緻。
再往下隻能說是下去了解情況。
一般而言,巡視都是有的放矢,會配合一系列動作,而不是單純看一遍完事。
所以天師下去巡視,未必就是齊玄素想的那樣,這也是天師的正常事務之一。
齊玄素沉默片刻,認可了張月鹿的說法,總算是平靜下來。
徐教容和雷小環對視一眼。
還得是張月鹿,三言兩語就把齊玄素給安撫下來,換成别人,可沒有這般本事。
雖然張月鹿是個很強勢的女子,也就是所謂的女性強人,但她并不缺乏柔的一面,嚴格來說,她是剛柔并濟才對。在這種情況下,去跟齊玄素玩強硬,比如抓起齊玄素給他幾巴掌,未必能打醒齊玄素,說不定會弄巧成拙,讓齊玄素當場動手。
歸根究底,齊玄素本身就是個自控能力比較強的人,而不是意氣用事之人,他沒有昏了頭,不必别人幫他清醒一點,他隻是感情上接受不了,情緒有些失控,這時候需要别人幫他安撫情緒。
要不怎麽說張月鹿最了解齊玄素呢。
齊玄素再次望向那把長劍,半是自嘲道:“我的這位師父,還給我留了個念想。”
張月鹿輕聲道:“現在還是先把這裏恢複原樣,若是讓别人知道了,總歸是不好。”
齊玄素點了點頭,收起長劍,又把棺蓋合上,再把棺材放回墓穴之中。
雷小環和徐教容也從旁幫忙,幾個天人合力,很快就把墳墓恢複原樣。徐教容心細,還不忘在翻出來的新土上做舊,使其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
做完這一切,齊玄素還是有些怅然若失,隻是不像先前那般失措。
天塌下來,隻要砸不死人,日子還得接着過。
生離死别,從來都是常有之事。
齊玄素不可能一直沉浸在這種情緒之中,他不是深宅大院裏的小姐,有着大把傷春悲秋的時光,他得振作起來,應對後續的各種變化。
一位仙人化身,讓七娘身不由己,總不是陪着齊玄素演一出戲這麽簡單,一定是有所謀求的。
張月鹿道:“我們先離開這兒,然後從長計議。天塌下來,我們這麽多人一起頂着呢,沒有你獨自承擔的道理。”
齊玄素點了點頭。
玉京有個好處,沒有宵禁的說法,晚上也不會關閉城門,可以自由出入。
四人離開安魂司,回到玉京,去了太上坊。
準确來說,是張月鹿在太上坊的宅子。
四人分而落座,齊玄素說道:“大家肯定有很多疑惑,在座的都是自己人,那我就直說了。你們應該知道我的過往,我和師父遇到‘客棧’殺手圍攻,是七娘救下了我,可我師父卻死了。不久前,我從七娘口中得知,她其實早就和我的師父齊浩然相識,這就讓我産生了疑問,我師父果真死了嗎?我并未親眼看到他死去,一切都是七娘轉述,于是我就跑到了安魂司,開棺驗屍。至于結果,你們都看到了。”
靈山洞天的事情,因爲天師避而不見,齊玄素自己還沒弄明白前因後果,又涉及到七娘,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齊玄素最終還是決定暫且略過不說。
徐教容道:“七娘應該知道前因後果。”
齊玄素歎息道:“她也是身不由己,不能說。”
徐教容沉默了。
難怪齊玄素反應這麽大,這不僅僅是一個“父親”的問題,“母親”稍微好些,也不幹淨。
雷小環心直口快:“要我說,七娘是姚家人,能脅迫她的,無非就是那位了,還能有誰?”
齊玄素沒有說話。
因爲他也是這麽想的。
張月鹿道:“現在不忙下結論,我覺得還是先順着兵解化身這條線查一下,一位屍解仙,可比天仙還要罕見,最起碼三師和諸位平章大真人都不是這個傳承,隻要查到有關屍解仙的線索,就能八九不離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