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左手托着右肘,右手平端着煙杆:“什麽時候的事情?我怎麽不知道?”
齊玄素道:“你還記得我是怎麽與王教鶴、王儋清父子二人結怨的嗎?就是那一次,當時齊教正也在,我便問了他這件事。”
“齊教正怎麽說的?”七娘問道。
齊玄素道:“齊教正說他不知道齊浩然這個人,這明顯是在說謊,就連已經死了的齊劍元都知道,他這個齊家之主怎麽會不知道?現在看來,齊教正的否認,更說明了我師父的非同尋常,這裏面大有文章。”
七娘啧啧道:“有文章,什麽文章?”
齊玄素道:“我們從頭捋一遍,我一直在想,爲什麽你不能救下我師父?以你的境界修爲,又是提前準備,沒道理的,除非你不想救。可我忽然發現,其實不是的,我從來沒有親眼看到師父死了,我見師父的最後一面是他大吼着讓我跑,然後我就被‘客棧’殺手追上,再就是昏死過去。之後的事情,都是你跟我說的,你說我師父死了,也是你幫忙料理了後事,将我師父埋葬在玉京的安魂司陵園之中。”
“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理所當然地相信了,我很明白,師父修爲平平,面對圍攻是不可能活下來的,我沒道理不相信。可這一切的前提是,師父果真是我認知中的那個師父,七娘你也真的隻是路過而已。”
“可現在看來,七娘你并不是路過,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而我的師父,還是我認知中的那個四品祭酒道士嗎?說起來,七娘你也隻是四品祭酒道士而已。”
“如果說這隻是一出戲呢?我昏過去之後,便打完收工,該散的散,該走的走,你來收拾殘局。”
七娘啧了一聲:“很不錯的想象力,你不去寫話本真是可惜了。”
齊玄素道:“七娘,我不算是聰明人,可我從來都不傻。”
“這一點,我承認。”七娘道,“你的确不傻,換成個傻的,這會兒還蒙在鼓裏,真當天上會掉親娘,然後靠着這個親娘大殺四方,走向道門巅峰。”
齊玄素輕聲道:“西洋人的一句話讓我記憶很深,命運中的所有饋贈,都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價格。這個價格,可以由祖宗提前墊付,也可能是自己承擔。”
七娘再次端詳齊玄素:“你就一點不生氣?”
齊玄素反問道:“我爲什麽要生氣?”
“因爲我騙了你啊,你不是應該悲憤、絕望、撕心裂肺嗎?”七娘如數家珍道,“然後不認我這個幹娘,可又放不下過去的情分,就在那裏擰巴來擰巴去,就像……那種因爲親爹辜負了親媽而不認親爹的俗套戲碼。”
齊玄素道:“我從不擰巴,該是什麽就是什麽,其實你沒騙我,你隻是隐瞞了部分真相。我呢,也不是來翻舊賬玩恩斷義絕的,不存在放不下過去的情分,我壓根就沒想放下,談什麽放不下??我隻是想要知道真相,未雨綢缪,好面對日後的讨債人。退一步來說,說再多都是虛的,你幫我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實的,哪怕你騙了我,這種欺騙不知多少人求而不得。”
七娘笑了一聲:“我就喜歡你這一點,從不婆婆媽媽。”
齊玄素順手扯住七娘的袖子,笑道:“所以,我的好七娘,你就别跟我兜圈子了。”
七娘一把扯回自己的袖子:“多大的人了,還撒嬌,弄我一身雞皮疙瘩,你不要臉,我還嫌肉麻呢。”
齊玄素順手一抹,把自己整張臉抹平,沒有五官,以腹腔發聲:“要臉幹什麽?”
七娘道:“天淵,你記不記得我們在靈山洞天簽過一份改良的‘心魔契約’?”
“記得。”齊玄素直接恢複了本來面目。
七娘道:“我不是不想跟你說,而是我跟别人簽了‘心魔契約’,真不能說。一旦說出來,你就見不到我了。”
“懂了。”齊玄素點了點頭,“是地師?這就是地師讓你付出的代價?”
七娘搖頭道:“不是地師。具體是誰,我同樣不能說,這也是契約的條款之一。”
齊玄素剛剛舒展幾分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難道他的猜測是錯的?不是地師指點了七娘??也不是地師謀劃了這一切?
那麽又進入了死胡同。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還是顆棋子。過去的他是個隻能一往無前而不能後退的卒子,如今不一樣了,雖然還是卒子,卻是過河的卒子,是“小車”。
到底是誰這麽大的手筆?難道隻能去問天師嗎?
齊玄素沉默了好久,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那就這樣吧,我們下次再聊。”
“就這麽算了?”七娘有些意外。
齊玄素道:“我總不能真把你逼到絕路上,是吧,娘。”
七娘笑了,想要說什麽,最後還是一揮手:“滾蛋吧。”
“走了。”齊玄素又從窗口跳了下去,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七娘叼着煙杆,雙手撐着窗沿,目送齊玄素離開。
齊玄素好似背後生眼,知道七娘在目送自己,雖然沒有轉身,但還是揮了揮手。
就這麽,齊玄素又渡過了香水河,身後的琉璃塔越來越遠。
在齊玄素路過前寺的時候,看到一個中年官員在擡頭看佛,周圍還有不少随從。
齊玄素停下腳步,也望向大佛。
這一刻,齊玄素想的是陳書華背後的巫羅、司命真君、佛主。
知道的越多,疑惑不但沒有減少,反而變得更多了。
中年官員扭頭望向齊玄素:“不知小友觀佛有什麽感悟?”
齊玄素回過神來,說話卻不留半點情面:“泥塑木偶罷了,有什麽可感悟的?”
中年人勃然大怒,不過養氣功夫還算不錯,硬是壓住了大部分怒氣:“粗鄙。”
齊玄素笑了:“你們這些人啊,就是喜歡故弄玄虛,看個佛像,看個山景,看個雲彩,就悟出大道了?你看佛看出什麽了??”
中年人還要說話,與他一道來的朋友打圓場道:“算了,你跟一個孩子較什麽勁。”
這要在過去,齊玄素也算是喜怒不形于色,頗有城府,絕不會在這些不相幹之人的面前顯露情緒,甚至他的情緒都是設計好的,比如說發怒,未必是他真生氣了,隻是借此表明态度。隻是今天的齊玄素有點把握不住自己的情緒,一系列變故讓他破功了。
“夏蟲不可語冰,你們知道什麽!”齊玄素的不屑之情溢于言表,便要轉身離開。
“大膽!!”一個随從終于看不下去了。
齊玄素隻是看了這個随從一眼,便讓這個随從直接癱倒在地,并非實質傷害,就好像見到天敵,吓得腿軟,根本動彈不得。
人仙真身本質上是大巫和荒獸,平時氣血近乎于死寂,開始流動之後,蠻荒之威完全展現,尋常人自然抵擋不得。
兩個中年人是儒門之人,雖然不至于癱倒在地,但也感覺呼吸困難。
好在齊玄素很快便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氣,既是平複心境,也是收起蠻荒之威:“抱歉,打擾了。”
齊玄素匆匆離開大報恩寺,隻剩下兩個面面相觑的中年人。
他沒有立刻去上清府雲錦山,而是先去拜訪了就在金陵府擔任掌府真人的張拘成。至于爲什麽不找張月鹿,主要是就近原則,他在閉關之前已經知道馬上就要召開九堂聯席議事,要開好幾天,張月鹿這會說不定還在玉京呢。而他想要插隊迅速見到天師,總要有個夠分量的人出面,除了張月鹿,便是張拘成了。
從家族關系上來說,張拘成是張月鹿的伯父,雖然血緣隔得比較遠,但他畢竟是張家的下代家主,也是張家大宗的代表人物,許多事情繞不過他去,所以齊玄素與他還是有些接觸的,平日裏面子上也算過得去。
齊玄素直奔江南道府,不給别人刁難自己的機會,也沒心情玩扮豬吃虎的戲碼,直接拿出經箓和箓牒:“婆羅洲齊玄素拜訪張府主,還望通禀。”
負責接待之人立刻層層上報,且不說齊玄素是最年輕的二品太乙道士,也是一府首席,關鍵是張家女婿,尋常人可不知道張家内鬥的具體情形,隻知道天師很喜歡張次席,當親孫女看待,張府主也跟張次席和解了,大小姐和張次席像親姐妹一般,齊真人就是實在親戚,自然不敢怠慢。
當張拘成得知齊玄素到訪的時候,大爲驚訝。
齊玄素沒去參加九堂聯席議事,他是知道的,因爲齊玄素最近在閉關。可齊玄素什麽時候出關了?而且還不聲不響跑到金陵府來見他,難道是出了什麽大事?
一時之間,張拘成也想不明白,隻好先去迎接齊玄素。
兩人見面後略作客套,齊玄素隻是看了眼左右,張拘成便心領神會,屏退了左右,隻剩下兩人。
張拘成略微斟酌言辭,問道:“天淵,出什麽事了?”
齊玄素道:“我也不知從何說起,前些日子,我向天師借了一件仙物,現在想盡快還給天師,隻是天師很忙,我也不知道天師什麽時候有空,所以想請伯父幫忙詢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