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初出茅廬,不可能别人說什麽就信什麽,總要有自己的判斷能力。
泉說自己處于假死狀态,不知道姚家人的存在,這是說得通的。
齊玄素故意誤導,讓泉認爲十一巫全部隕落,其實就是試探之舉。如果泉曾見過姚家之人,就會知道十一巫并沒有全部隕落,也會知道齊玄素沒有說全部的實話。可是從泉的表現來看,他大概率是沒有見過姚家人的。
至于泉爲什麽沒有被姚家人發現,其實也可以解釋。靈山洞天太過兇險,姚家人進來之後也不好四處遊蕩,畢竟他們不是來探險的,他們應該有一條由姚祖開辟出來且相對安全的固定路線,輕易不會偏離路線,泉所在神殿剛好位于路線之外的區域,姚家人自然不會發現他的存在。
這就是正經入境和偷渡進來的區别,齊玄素屬于偷溜進來的,哪裏知道什麽安全路線,隻能自己摸索。
按照道理來說,當年天師教大舉進攻靈山洞天,肯定會有“地形圖”一類東西,不可能一場大戰打下來,還不清楚靈山洞天的具體地形,那也太扯淡了。正一道作爲天師教的繼承者,這麽多年傳承有序,肯定會保存有相關物事,齊玄素都能請動天師出手相助了,借來這麽一份地形圖應該不算難事。
隻是大戰之後,靈山洞天開始崩潰,就好像滄海桑田,洞天内部發生了劇烈變化。
從祖天師離世那一年算起,時至今日,差不多是一千六百多年,在這麽長的一段時間裏,靈山洞天的地形必然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比如某個地方原本有一處城鎮,結果城鎮沉入水底,變成了一方大湖,如果按照地圖去走,肯定要迷路。齊玄素是要去靈山的,朝着靈山走就是了,不是來這裏尋寶的,有沒有地圖反而區别不大了。
退一步來說,姚祖肯定是熟悉靈山洞天的,比祖天師更熟悉,她尚且要重新開辟道路,可見靈山洞天的變化之大。
總而言之,那些千百年前的老舊經驗肯定是不适用了,有用的是近二百年來的經驗,可後者掌握在姚家的手裏,不掌握在張家的手裏。
如果是去平都山洞天,那麽張家肯定有經驗。
這也讓齊玄素想起了七娘的一套理論,在門當戶對的前提下,一個男人會有三大親族,分别是父族、母族、妻族,具體就是叔伯、舅舅、嶽父。這三者可以互相借力,也可以互相制衡。比如被叔伯們欺負,舅舅就能站出來撐腰,或者借嶽父的力。其他同理。
齊玄素是沒有父族的,不過從權力架構上來說,東華真人這一派可以看作是他的父族。齊玄素也是沒有母族的,不過因爲七娘,姚家可以看作是他的母族。至于妻族,自然就是張家。
齊玄素現在就是借妻族的力量來對抗母族的力量。
所以說,江湖不是打打殺殺,而是人情世故。
齊玄素問道:“過去的時候,你們如何應對血月?”
“過去的時候沒有血月。”泉仍舊望着神殿外的血月,部分月光甚至通過敞開的神殿大門照了進來,在地面上鋪了一層粼粼血光。
齊玄素又問道:“爲什麽?”
“你可以把血月看作是巫教的一種應急機制。”泉如此說道。
作爲一個千百年前的老古董,泉的日常用語裏肯定沒有“應急機制”這種帶着一定西洋色彩的現代詞彙,因爲是心聲交流,所以自動轉變成了齊玄素熟悉的話語習慣。
泉繼續說道:“當大敵來臨時,開啓血月,月光落下,會有巫族的亡魂從血光中歸來,驅逐外敵。待到外敵退去,再關閉血月。現在看來,血月的樞機可能是失靈了,或者是沒有人關閉它。”
齊玄素皺起眉頭。
他在夢中的時候,可沒見過血月的存在,可見兩者并不是一回事。他在夢境中見到的靈山洞天,可能隻是靈山洞天的某個階段,畢竟白天的時候,也沒有血月的存在。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血月的樞機應該在靈山上。”齊玄素從血色月光上收回視線。
“這是必然。”泉拄着雙蛇骷髅木杖站了起來,“樞機位于靈山之巅的祖巫殿。”
齊玄素故意問道:“靈山之巅不是隻有一個火堆嗎?”
泉明顯有些驚訝,眼窩深處的紅芒微微閃爍:“看來你對靈山有所了解。最早的時候,祭祀儀式就是升起一堆大火,那裏的确隻有一個火堆,祖巫們圍繞火堆進行議事,後來我們又圍着火堆建造了宮殿,就是祖巫殿。”
齊玄素若有所思。
泉的許多說法畢竟是千百年前的老舊經驗,不能盡信,以前有祖巫殿的存在,并不意味着現在還有祖巫殿,說不定已經被天師教夷爲平地。
這就好像霸王燒祖龍的宮殿,覆壓三百餘裏隔離天日又如何?還不是付之一炬化作焦土。祖巫殿最終隻剩下一個火堆,這就叫返本歸元,重拾初心。
齊玄素最終問道:“我們應該如何應對?”
泉給出的解決辦法也十分實在:“祖巫們構建血月的時候已經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聖地裏的所有建築都可以阻隔血月的影響,我們隻要躲在建築裏就沒有問題。”
齊玄素不得不承認,這可真是一個好辦法,樸實無華,沒有半點花哨,就像下雨躲在屋子裏一樣簡單。
如果血月有人操控,那麽自然是不分晝夜,時時刻刻都有血月照耀。如今血月應該是無人操控,自行運轉,就變成了白天關閉,晚上開啓。如此一來,齊玄素就要白天趕路,必須在夜晚來臨之前找到一個庇護所,躲避血月的影響。
不是說齊玄素不能應對從月光中歸來的亡魂,而是他要盡量避免不必要的戰鬥,保持狀态完好。這就像一場穿越沙漠戈壁的長途跋涉,一時的快慢影響不大,關鍵要合理分配體力和補給。
事到如今,齊玄素也隻好在這處神殿過夜,等到天亮再說。
好在時間十分充裕,他也不必急于一時。
長夜漫漫,身處如此險境之中,齊玄素不可能入睡,他已經做好了三百天不眠不休的準備,也隻能與泉閑談了。
他們能聊的東西很多,外面的世界,過去的故事。
齊玄素說起外面的世界,主角并非道門,而是儒門,四大聖人如何給天下訂立規矩,從至聖先師到亞聖,再到理學聖人和心學聖人,心學聖人又是如何鎮壓道門。沒有半點假話,隻是他故意省略了心學聖人離世之後道門的卷土重來。如今的道門,更是隻字不提。
因爲齊玄素的很多手段都是來自現在的道門,若是提了,那就會露出端倪。不提,才是未知。要知道現在的道門和過去的天師教,可是截然不同了。
齊玄素問道:“泉,你過去在巫教是什麽職位?”
“我是大祭司之一,負責祭祀。”
“你追随哪位祖巫?我可是知道十一巫分裂的事情,不管是哪一家哪一教,飯還是要分鍋吃。”
“開明六巫離開靈山,去往昆侖,自此一去不返,她們多半是死于陸吾神的尖牙利爪之下,追随她們的那些大巫不能幸免。我還在靈山之中,自然不會是開明六巫的屬下。剩下的五位大巫又生内讧,巫鹹因爲失敗的長生不死之藥而陷入瘋狂,被另外四位祖巫殺死,她的屬下也被打壓排擠。我也不會是巫鹹的屬下。我追随的是末代教主巫羅。”
“原來是巫羅!”
一瞬間,兩人都陷入沉默之中。
兩人的态度都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泉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目中紅光微微閃爍着,似如心潮起伏。
過了片刻,齊玄素說道:“當年巫羅曾經在人間造就神國,凡是信仰巫羅之人,可以在睡夢之中進入巫羅的神國,你既然追随巫羅,可曾去過巫羅的神國?”
泉沉默不語。
齊玄素繼續說道:“如果曾經去過,那你現在也可以嘗試去往巫羅的神國。”
泉終于是開口道:“巫羅已經死了,死于張……的劍下,是我親眼所見。”
泉還是沒有說出祖天師的名諱,顯然十分忌憚。
齊玄素道:“神仙有三重死亡,巫羅已死不假,也許她隻是金身崩壞,神國還是存在的。”
泉說道:“既然神靈已經不在,空留一個神國空殼又有何用?”
齊玄素自始至終就沒松開手中的“青雲”,他低垂眼望向“青雲”的劍鋒,忽然轉開了話題:“你對以後有什麽打算?”
泉回答道:“當然是離開此地,不與儒門争鋒,活下去還是不難。”
齊玄素又道:“這話不假,你當年是僅次于祖巫的大巫,活下去總是不難。不過這麽多年過去,你還能剩下多少修爲?”
泉聞聽此言,忽然笑了。
這種笑并非是通過心聲傳遞出的笑意,而是那張皮包骨頭狀若骷髅的臉龐上露出幾分森然笑意,泉用古怪幹澀的音節模仿着齊玄素的官話:“與你何幹?”
齊玄素也笑了:“關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