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齊玄素和張月鹿當然位高權重,不過二十歲之前的他們卻并非如此。二十歲之前的齊玄素就不必說了,張月鹿在二十歲之前也不是那麽受重視的,說是張家千金,實則張家内部也是分鍋吃飯,她更像是小門小戶人家的女兒。
如今兩人算是發達了,可當年養成的許多習慣不會變,還是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可以說是接地氣,也可以說是小家子氣。
雖然齊玄素竭力效仿他的上司們,要有城府,要有格局,要有胸襟,但偶爾還是會流露出江湖的草莽氣,甚至是居于底層時養出的戾氣。
張月鹿則是偏激,這也與她少時的環境有關。雖然她已經很努力地改變,力求像玄聖那樣做到“包容”二字,但很多時候她還是不免犯老錯誤。
總而言之,齊玄素和張月鹿沒有太多所謂的“貴氣”,最起碼現在的他們還沒有。
齊玄素覺得真正有貴氣之人,還得是另外幾個人,比如李長歌,比如姚裴,又比如李天貞。
所謂的“貴氣”,不是說衣着如何華貴,也不是說談吐舉止如何高雅,而是那種自信、無所畏懼、覺得一切理所當然的感覺。
這是學不來的。
齊玄素經曆了許多艱難才走到今日這一步,他知道這一切不是理所當然應得的,所以他才會懷疑暗中标注好了價格,才會對七娘如此感恩,又如此珍視現在得到的一切。
唯有從出生起就擁有這一切的人才會覺得理所當然。
他們覺得各種吃穿用度就好像從庫房裏、貨架上長出來的一般,本來就是如此,自然不知底層之疾苦。他覺得别人敬畏他、服從他、讨好他、喜歡他、滿足他都是天經地義,自然也不會感恩。
什麽人才會從出生就擁有這一切?
憑什麽能無所畏懼?當然是因爲有底氣。
底氣又從哪裏來?
毫無疑問,李天貞就是這種人。
其實目空一切也不算什麽,世上從不缺少狂人妄人。對于底層出身之人而言,這種類似于“何不食肉糜”的理所當然才最是誅心。
理所當然的正義,理所當然的自信,理所當然的自以爲是,理所當然的高高在上。
所不同的是,有些人能夠意識到這一點,開始改變自己,哪怕做不到改變,也會有意克制、僞裝,比如李長歌,而有些人就比較缺乏自知之明了。
所以哪怕抛開張月鹿不談,齊玄素也對李天貞沒什麽好感,甚至不乏惡感。
齊玄素沒有擺出符合他如今身份地位的大度,并不掩飾自己的快意:“李道兄,李天貞,你也有今天?”
李天貞此時除了羞惱還是羞惱,因爲張月鹿的緣故,兩個本沒有正面沖突的男人之間有了一種微妙的較勁,無非是男人的虛榮心,男人不怕被女人拒絕,卻害怕輸給另一個男人,更害怕被認爲不如另一個男人。對于李天貞而言,被齊玄素當面羞辱,就是對他的徹底否定,簡直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齊玄素自然也是如此,不過他是雙重勝利者,赢得了張月鹿的青眼是一勝,此時讓李天貞成爲階下之囚是二勝,他自然不會羞惱,反而要快意了。
李天貞閉上雙眼,不看齊玄素,也不說話。
齊玄素沒急着理會李天貞,轉而誇贊起小殷,絲毫不吝贊美之詞。
因爲口頭表揚的成本最低,其他的表揚則要付出真金白銀。齊玄素是沒錢的,也不好用公款獎勵小殷,至于人事權力,要麽掌握在掌府真人的手裏,要麽掌握在紫微堂和金阙的手裏,他也沒法給小殷升品升職,自然隻能口頭表揚。
小殷很受用,笑眯眯的。不過還是毫不客氣地朝齊玄素伸出了手,五指張開,手心朝上。
這是要錢的動作。
齊玄素哪來的錢,爲了買宅子,他現在連例銀都沒了,隻能看向張月鹿。
張月鹿取出一張官票放在小殷的手心:“你這次有功,我再給你一千太平錢。”
小殷很滿意地收起官票。
李天貞差點被氣死,恨不得就這麽暈過去。
合着他就值一千太平錢?
齊玄素道:“小殷,把李道兄的鏈子松開,都是道門中人,沒有這個必要。”
小殷應了一聲,拿出大毛筆一抹,鐵鏈便消失不見。
齊玄素看了眼大毛筆,沒有多問,轉而對李天貞說道:“李道兄,裝死是沒用的,事情總要解決,我們還是談一談吧。”
李天貞緩緩睜開雙眼,說道:“落到你的手中,我還有什麽可說的。”
齊玄素道:“如果沒什麽可說的,那就一了百了,把你清理掉。你覺得如何?”
小殷立刻主動請纓:“交給我,交給我,我保證吃得幹幹淨淨。”
李天貞本來不怕,他還真不相信齊玄素敢殺了他,因爲齊玄素不再是光腳之人,穿上了鞋子,就有顧忌,就會留有餘地。
反倒是小殷,讓他有點發憷。
道理很簡單,很多成年人反而會怕一些半大孩子,因爲這些半大孩子出手沒有輕重,很容易鬧出人命。放在這裏一樣,李天貞不相信齊玄素會殺自己,可他相信這個鬼丫頭真敢殺人,而且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李天貞隻好說道:“你想談什麽?”
齊玄素道:“我在獅子城遭遇了一次刺殺,是不是你指使的?”
李天貞想也沒想,直接矢口否認道:“我不清楚。”
雖然齊玄素不會殺他,但隻要他承認了這件事,被齊玄素抓住把柄,齊玄素絕對敢拿着這件事大做文章,通過合理的途徑将他置于死地。
齊玄素也沒追問,轉而道:“龍鱗島是你的産業,爲什麽‘天廷’大道首吳光璧會在這裏?你不要說什麽大家都這麽幹,别人怎麽幹,我沒看見,你這麽幹,我可是看見了,而且你還被我抓了現行,性質就變了。你在道門這麽多年,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吧?這個謊,你得扯圓了。”
吳光璧和七娘性質不一樣,七娘是姚家人,上了家譜的那種,李天貞想要拿七娘說事,第一把火燒不到齊玄素,會先燒到姚家身上。從明面上來看,齊玄素是被東華真人一手提拔起來的,還沾了張月鹿和天師的光,反而與姚家的關系比較疏遠。
至于吳光璧,他可不姓李。
當然,最關鍵的是捉賊拿贓,道門有一個基本原則,疑罪從無,沒被抓住就是沒有。
李天貞自然明白這個道理,知道齊玄素這是要在言語上把他的罪坐實了,立刻說道:“齊真人既然這樣說,我也不得不鬥膽說一句了,龍鱗島不是我的,而是李家的,齊真人一定要問,一定要追查到底,那麽齊真人不如直接去問國師。”
“你是說,你和吳光璧來往密切是出自國師的授意?”齊玄素望着李天貞的雙眼,“隻要你敢認,我明天就帶你回玉京請見國師。”
“我、我沒有這樣說……”李天貞有些慌亂了。
國師是靠山,更是面子,面子是不能沾染半點灰的,必須光輝正确。有什麽錯,都是底下人的錯,不是國師的錯。所有的罪過,都是不肖子孫們欺瞞了國師,背着國師做的,而不是國師指使的。
甚至許多時候,還要有人站出來主動承擔罪責,以免面子蒙塵。
如果李天貞主動把話題引到了國師的頭上,主動把髒水潑在了國師的身上,那他就是自決于李家。李天貞本意是拿國師壓齊玄素,可被齊玄素順勢反将一軍,所以李天貞才會這樣的慌亂。
齊玄素趁勢說道:“那你剛才說的讓我直接去問國師是什麽意思?”
李天貞硬着頭皮說道:“我說的是龍鱗島歸屬問題。”
齊玄素咄咄逼人:“龍鱗島的歸屬與吳光璧出現在龍鱗島有什麽關系?你不妨明說。”
李天貞不得不道:“這兩者之間當然沒有關系,龍鱗島是李家的産業不假,可國師日理萬機,在意的都是天下大事,根本不會關注這種小地方,是我誤交匪類,把吳光璧請到了島上。千錯萬錯都是我一人之錯,與國師沒有半點關系。”
到底是牽扯到國師,齊玄素也不好繼續深究,不再駁他,也不接言,隻是望着他,讓他繼續說下去。
李天貞也理清了思緒:“我誤交隐秘結社妖人,該怎麽判就怎麽判,是殺是流,我别無二話。”
齊玄素這才說道:“‘天廷’畢竟不是知命教,也不是靈山巫教,還談不上窮兇惡極,沒有這麽大的罪過,談不上流放,更罪不至死。”
李天貞一時間有些摸不準齊玄素的用意,不由問道:“齊……道兄是什麽意思?”
齊玄素道:“正如李道兄方才所言,國師日理萬機,恐怕沒有精力處理這種小事。可李道兄到底是身份非同一般,也不好随意處置。我想了想,這樣吧,我将此事上報給清微真人,讓清微真人來處理,那是最合适不過了,正好北辰堂的李朱玉副堂主也在婆羅洲,李道兄覺得如何?”
李天貞臉色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