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還是在那家小酒館見面。
陳劍仇是先到的,還是二樓的單間,要了一壺酒,自斟自飲。
樓梯輕輕響了,一個并不故意掩飾的腳步聲響起,陳劍仇慢慢站了起來。
來人披着黑色的鬥篷,兜帽遮住面容,隻露出一個下巴,向陳劍仇輕輕按了按手,陳劍仇又坐下了。
來人在陳劍仇的對面坐下:“時間有限,說重點。”
陳劍仇點了點頭,立刻将自己的推測、疑問一五一十地全都說了。
來人正是徐教容,她聽完之後,答非所問道:“你知道齊次席來婆羅洲做什麽嗎?”
陳劍仇遲疑了一下,回答道:“我聽說齊次席身上帶着金阙的特殊使命。”
徐教容又問道:“那你知道所謂的‘金阙特殊使命’具體是指什麽嗎?”
陳劍仇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說道:“據說是金阙對如今的婆羅洲道府不太滿意,要有所動作,所以都說齊次席其實是金阙派來的天使。”
徐教容不說對,也不說錯,接着問道:“你說金阙大還是婆羅洲道府大?”
陳劍仇這次沒有遲疑,立刻回答道:“當然是金阙大。”
徐教容道:“如果金阙要對婆羅洲道府動手,那麽婆羅洲道府有反抗的餘地嗎?”
陳劍仇偷偷看了徐教容一眼,沒有說話。
“看我做什麽?有什麽說什麽就是了。”徐教容無意義地用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
陳劍仇這才回答道:“金阙之下有九堂,有道府、道宮數十,婆羅洲道府隻是其中之一,所以我認爲婆羅洲道府沒有反抗的能力。”
徐教容道:“這就是了,金阙對婆羅洲道府很不滿意,金阙可以輕易擊敗婆羅洲道府,可金阙卻不直接動手,反而是派了齊次席下來,爲的是什麽?這是多此一舉嗎?”
陳劍仇一怔,随即說道:“這當然不是多此一舉,而是必要之舉,因爲金阙要維持道門法度,還要讓他人信服,隻有明正典刑,才能以儆效尤。既然要明正典刑,就要有足夠過硬的證據。若是沒有證據,那便成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便是千秋萬代之後,也要留下罵名。所以金阙派了齊次席下來,查清各種罪證,爲的就是光明正大。”
徐教容笑了笑:“好一個‘光明正大’,你既然明白這個道理,那你爲什麽覺得婆羅洲道府想要故意害死大虞國主?”
陳劍仇又一次怔住了。
徐教容收斂笑容:“道門行事是一貫的,從玄聖時代開始,針對有一定影響力的人物,就極力避免這種不上台面的手段,要殺人,可以,光明正大地殺,不要搞暗殺。大虞國主暗中改信佛門,道府這邊不滿是有的,可不會去殺他,更不會讓一位首席副府主親自動手。”
“不管怎麽說,大虞國主在明面上還是信奉道門,也沒有推崇佛門,隻是在私底下聊以自慰,并沒有越過道門的紅線,所以道門不會把他怎麽樣。如果他越過了紅線,那麽道門會公開将他廢黜,而不是用這種暗殺的手段。”
“陰謀論調當然可以有,不過不要事事都以此論調去解讀。你要明白一點,以小博大才用陰謀,以大壓小,隻用陽謀。”
“那……陳首席……”陳劍仇再次陷入思緒混亂之中。
徐教容道:“百姓并不知道什麽是道門,在他們心裏,道門就是我們這些道士。陳首席能不能代表道門?僅就這件事而言,她當然能代表道門。如果真是她動手殺了大虞國主,那麽在百姓心目中,無論道門同意與否,無論道門有沒有授意她這麽做,都是道門殺了大虞國主,這種影響是極爲惡劣的,會極大損害道門的聲譽,所以道府這邊絕不會這麽做,也不會容許她這麽做。她一旦這麽做,必然會遭受嚴懲,而不會像你說的那樣,輕飄飄地掀過這一頁。”
“另外,道府也不會不管大虞國主,化生堂的病案你已經看了,如果道府真不管他,便不會讓化生堂爲他診治,就算後來化生堂不再過問此事,也是因爲陳首席接手了。”
“至于那些暴斃的宦官,我可以明确告訴你,不是道府這邊動的手,最起碼在道府内部沒有這樣的命令。當然,不是說此事一定與道府無關,就算真是道門之人動手了,那也是動用了一些私人力量,而非道門的公器。”
陳劍仇遲疑道:“是陳首席背着道門自作主張?還是福瑞郡主想多了?”
徐教容還是沒有正面回答:“如果我們什麽都知道,那也沒必要調查了。”
陳劍仇讪讪一笑。
徐教容道:“你提到的靈山巫教一事,這倒是我沒有想到的,如果陳首席真在暗中勾結靈山巫教,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整個婆羅洲道府都要地動山搖,齊次席的使命算是完成了一半。不過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小,太蠢了。”
“義母說的是,我也覺得不太可能。”陳劍仇道。
徐教容沉思片刻,忽然說道:“還有,那位福瑞郡主的話,不可不信,也不可盡信。”
陳劍仇不解地望向徐教容。
徐教容道:“福瑞郡主的母親是個西洋女子,雖然道府查過她的背景,沒有發現什麽明顯問題,但你要記住一句話,過去沒問題不代表現在沒問題,現在沒問題也不代表以後沒問題。”
陳劍仇沒有說話。
徐教容道:“你現在還年輕,有理想,也有許多像你一樣的年輕人,現在你們可以做到清廉自守,再過二十年,你們還是現在的你們嗎?道理是一樣的,那個西洋女子嫁給大虞國主之前,也許與聖廷沒什麽關系,可在她嫁給大虞國主之後,難保聖廷不會通過各種途徑找上她。”
陳劍仇忽然問道:“這位王後是怎麽死的?”
徐教容臉色淡漠:“天不假年,紅顔薄命。”
陳劍仇本指望着徐教容能給他指一條明路,結果發現疑惑更多了,現在的情況已經不僅僅是陳首席和大虞國主的事情,還把道門、佛門、靈山巫教、聖廷也牽扯進來。
徐教容看了他一眼,緩和了語氣:“如果這件事簡單到随便一查就知道是陳首席在搞鬼,那麽我也不會交給你來做。正因爲不好查,查清之後才算立功,做好了這件事,我有八成把握給你謀個前程。”
陳劍仇問道:“七品道士?”
徐教容笑道:“七品道士算什麽前程?如果你隻是想做個七品道士,那麽我現在就可以安排你進入道府,隻是如此一來,你的前途也就到此爲止了。”
陳劍仇趕忙道:“那就不必了。”
道門在這一點上與朝廷頗爲類似,朝廷一向有科舉正途的說法,除了科舉之外,也就是立下軍功了。除此之外,其他靠着祖輩恩蔭、外戚身份出仕,都算幸進,爲人所不齒。放在道門也是一樣的,正經考入道門的,才算是正途,靠着别人推薦進入道門,屬于旁門左道。
嚴格說起來,齊玄素也是考入道門的。
萬象道宮在孩童們十歲之前,會傳授最基礎的呼吸吐納之術,以及識字、算數等課程。十歲之後,會有一次考核,通過考核的孩子會獲得道童的身份,開始學習道、佛、儒、墨、法等百家經典,增加了天文、地理、機關、符箓的初級課程,以及被傳授更高深的修煉法門。未能通過考核的孩子則會成爲道民,開始學習各種工匠技能。待到十八歲,會有第二次考核,道童們通過考核之後,就會離開萬象道宮,進入道門,從道童成爲九品道士。
齊玄素是從無數道民、道童中一路殺出來的佼佼者。他的起步比起張月鹿、李長歌、姚裴等人自然是不值一提,可比起普通人,已經是十分優秀了了。
真正卡住齊玄素的是七品道士。
有背景和沒有背景之間的鴻溝在于“可以”二字,比如齊玄素的職務品級,道門的規定是某些特殊情況下可以授予職務品級,這個“可以授予”不等同于“必須授予”,換而言之,就算符合條件,也可以不授予職務品級,主要看上面的意思。
簡單來說,隻要符合規矩,升品級、調職務都是可以的,不過“可以”不是“必須”,這個“可以”不是所有道士都能平等享受的。
齊玄素能夠不滿三十歲便擔任次席副府主,絕對合情、合理、合法,完全可以,挑不出任何錯,卻絕對談不上公平。
這僅僅是“可以”,還不是“破格”。
李長歌等人就是破格了,理由也很好找,一定年齡内達到什麽境界修爲,就可以破格提拔。而年齡與修爲的優勢又是身後家族用無數資源硬堆出來的。
自诩平等的關鍵在于自诩。
齊玄素對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不會把自己能有今天全部歸結爲自己的能力,而是打心底裏感激七娘。
七娘改變了他的命運。
徐教容也改變了陳劍仇的命運。
徐教容最後語重心長道:“在這一點上,你要好好好學一下齊次席,雖然我聽蘭大真人說起過,齊次席也有一位義母,但齊次席能走到今天這一步,絕不僅僅是靠着義母的幫襯,無論是江南大案,還是‘定心猿’,乃至于後來的鳳麟洲戰事,齊次席都能立下大功,這才是他在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就成爲代次席的關鍵。”
“我跟齊次席深談過一次,他打算讓自己現在的秘書去給張副堂主做秘書,畢竟他不像蘭大真人這般年高德重,終究是年輕,男上司和女下屬之間多有不便,所以想要一位男秘書。你若是做好了這件事,入得齊次席的眼,我便舉薦你去做齊次席的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