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并非全部因爲那份愛慕,也是對自己未來的擔憂。
兩人的見面地點是一家西洋人開的書店,這裏十分清淨,不會引人注意。一是因爲這裏賣的都是西洋書籍,二是這裏的店主是一位西洋女士,如果不會西洋話,在這裏很難交流。
陳劍秋本身就有西洋人的血統,自然也會西洋話,這是她常來的地方。
這是一座獨棟的三層小樓,一樓是個大廳,擺滿了各種書架,陳列書籍。二樓是一個個單間,可以用來看書,也可以用來談事情。三樓則是店主生活的地方,客人止步。
陳劍秋就在三樓的小客廳等着陳劍仇。
陳劍仇其實是個很有才華的人,他精通五種語言,除了中原官話、婆羅洲土語之外,還有盧恩語、伊比亞語、婆娑洲土語。
所以陳劍仇與這位年過五旬仍舊美貌的女店主交流起來完全沒有問題,兩人都可以娴熟地駕馭盧恩語。在這一點上,齊玄素就遠遠不如了。不過齊玄素也不在意,語言有着巨大的力量,熟悉一種語言,會獲得相應的力量,比如咒語、符咒、口訣等等。不過語言也是文明的直觀體現,蘊含着這種文明的思維方式,越是了解一種語言,越是會受到其影響,有利也有弊。
道門提倡西學,認爲道門弟子應該深入了解西方的方方面面,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唯獨不提倡學習西語,或者說不提倡過早地學習西語,就有這方面的考量。
事實上在萬象道宮,沒有西語這門課程,直到成爲高品道士之後,也就是道門認爲其想法觀念已經成熟,才會爲了對外交流接觸學習西方語言,且不強求,僅僅是作爲工具使用。
陳劍仇也是吃虧在這一點上,學得太雜,想得太多,在旁人不知道徐教容是他義母的情況下,自然不被道門的考官所喜。
陳劍仇一路爬上三樓,忽然意識到,陳劍秋之所以選擇這裏,肯定是因爲這裏有後門,可以直接來到書店老闆的房間,應該是那種直接建在屋外的樓梯。
三樓的陳設算是中西結合,屏風、擺設、雕欄都是中原風格,不過家具又是西式風格。陳劍秋正坐在沙發上,提前準備好了紅茶。
陳劍仇深吸了一口氣,平複心情,可以嗅到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坐在陳劍秋的對面。
兩人對望,雖然微微有些尴尬,但對于陳劍仇而言,更多還是欣喜。
這樣的獨處,很是難得。
越是孤獨的人越是渴望感情,陳劍仇早早父母雙亡,雖然有一位義母,但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面,所以陳劍仇還是在心底渴望着邂逅一位美麗溫婉的意中人。
面對陳劍仇的目光,陳劍秋似乎有點承受不住,主動問道:“仇哥哥,最近有什麽進展嗎?”
陳劍仇回過神來,将自己的推測說了一遍:“雖說過去都是巫羅信徒在夢中主動進入巫羅的神國,但我覺得那些丹藥可能會起到輔助的作用,使人被動地在夢中進入巫羅的神國。”
陳劍秋若有所思道:“聽你這麽說,的确有些道理,父王第一次見到血菩薩的時候,離得還很遠,此後越來越近。意味着父王服用丹藥越多,入夢越深,距離巫羅的神國也就越近。等他真正抵達血菩薩面前的時候,可能就是完全進入了巫羅的神國之中。”
陳劍仇取出化生堂的病案:“化生堂的病案上已經明确說了,國主不宜繼續服用任何丹藥。可陳首席仍舊讓國主繼續服用丹藥,這裏面恐怕大有蹊跷。”
陳劍秋輕聲道:“你是說,陳首席與靈山巫教有關系?”
“我沒有這樣說。”陳劍仇趕忙否認道,“一切都隻是推測,還沒有确鑿的證據。”
陳劍秋笑了笑:“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你不必害怕。”
陳劍仇問道:“宮裏有沒有與靈山巫教有關的物事?”
陳劍秋仔細回憶了片刻,說道:“有關靈山巫教的物事,自然是沒有的。就算有,也不可能擺在明面上,必然十分隐蔽。升龍府畢竟是在社稷宮的眼皮子底下,不是那些天高皇帝遠的偏遠之地可比。别人不知道,我卻是知道婆羅洲道府在宮裏安插有耳目,誰敢在宮裏信奉靈山巫教,隻怕很快就會被道府的人帶走。”
她微微一頓,接着話鋒一轉:“不過自從母後故去之後,父皇卻是開始笃信佛門,常常翻閱佛經,甚至還會請佛門高僧來宮内說法。”
陳劍仇微微皺眉,更多還是詫異。
婆羅洲佛法昌盛不假,所以道門并不限制普通百姓的信仰,去留随意,可是一國之主必須信奉道門,若是不信,道門也不會強求,卻無法獲得道門的認可,國主的位置自然是坐不穩的。
大虞國主竟然敢把佛門僧人召進宮廷之中,就不怕惹得道門震怒嗎?
緊接着,陳劍仇忽然意識到一點,大虞國主病了,道門這邊除了陳首席之外,其他道府高層全都不聞不問,包括義母。這其實也是一種态度,你不是信奉佛門嗎?就讓佛門治你的病吧。
鳳麟洲的國主敢自稱皇帝,兼任天門教主,甚至敢跟道門掰一掰手腕,是因爲皇室有兩尊長生仙人坐鎮,還有頭上的三大主神,底氣十足,可這些婆羅洲小國是沒有這種底氣的,隻能任憑道門拿捏,如何能與鳳麟洲的國主相提并論?
再者說了,鳳麟洲國主的結局又如何?還不是被道門打上門去,不得不簽訂城下之盟,被削去了皇帝頭銜,降格爲國王一級。
在道門眼皮底下信佛門,這不是取禍之道嗎?
陳劍秋也看出了陳劍仇所想,不由苦笑一聲:“我勸過父王,隻是父王不聽,而且父王之所以信奉佛門,也與亡母有關,我實不好多勸。”
陳劍仇倒是聽說過國主與王後的故事。
這位王後原本是西洋的博物學者,乘船來到婆羅洲遊曆,無意中邂逅了喪妻多年、微服出行的大虞國主,兩人相識後結伴同遊婆羅洲,用西洋人的話來說,最終是墜入愛河。兩人沖破重重阻礙,大虞國主将這位西洋女子立爲王後,并生下了女兒陳劍秋。
這裏的重重阻礙,自然也包括道門,在東西方對峙的格局下,道門實不願看到一個西洋女子能夠影響到婆羅洲的局勢,隻是大虞國主心意已決,而且大虞國是婆羅洲最爲強大的國家,放眼整個東方世界,僅次于大玄朝廷、金帳王庭、鳳麟洲朝廷,道門最後也隻好認可。
陳劍仇相信大虞國主對王後的感情是真的,畢竟大虞國一向以小中原自居,當年金帳入主中原,被視作神州陸沉,大虞國還與鳳麟洲葦原國争奪中原正統的名号。在這種氛圍下,大虞國主娶一位西洋女子爲妻,實乃大逆不道,不僅道門不同意,宗室百官也不會同意,他還是堅持如此,自然是感情真摯之故。從大虞國主對女兒陳劍秋的寵愛上,也能看出一二,可謂愛屋及烏。
陳劍秋繼續說道:“母後病故之後,父王思念成疾,仇哥哥你應該知道,道門是講長生的,也一直強調人死不能複生,貴己重今生,來世無所求,所以父王很難在道門這邊尋求到慰藉。而佛門是講來世的,生死輪回,所以父王轉信佛門其實是一種必然。”
陳劍仇自然認可這一點。他熟讀三教經典,深知三教之中唯有佛門會給人以精神上的慰藉,說白了就是畫大餅,今生沒有指望了,隻能期盼來世。另外兩家則太過世俗,一家高居廟堂,教化天下,一家則專注造反,兩度掌權。
陳劍秋接着道:“父王因爲母後之死,陷入到無法擺脫的困惑之中,心灰意冷到了極點,道經中都是講如何長生,亦或是觀人心、觀天下之大道。仇哥哥,你讀過道祖五千言,可有一言是纾解此等困惑的?”
陳劍仇搖頭。
“于是父王就在這個時候開始翻閱佛經,看的佛經多了,又動了聽僧人說法的念頭,在身旁宦官的引誘下,結識了許多僧人,終是越陷越深,引得道門不悅。若非父王在位多年,算是根深蒂固,又不曾有越界之舉,明面上還是信奉道門,隻是暗中信奉佛門,隻怕要被道門廢黜國主之位。”
陳劍秋歎了口氣:“不過父皇身旁那些引誘他轉向佛門的宦官近些年來都陸續暴斃,皆是死于非命,應是道門給出的警告。如今父王重病,道門自然樂見其成,恨不得父王早死,他們好另立新君,就算是陳首席出手害死了父王,道門高層也頂多是在面子上訓斥兩句,不會真把陳首席怎麽樣的,說不定背地裏還要誇贊她做得好。”
陳劍仇大感詫異,萬萬沒有想到這裏面還有此等内情。
陳首席與國主不和,國主暗中改信佛門觸怒道門,陳首席疑似與靈山巫教有某種聯系,齊次席與陳首席存在矛盾,意圖對陳首席發難。
這一樁樁一件件累加起來,使得陳劍仇如墜迷霧之中,越發看不清真相到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