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溫熱的氣候和一望無際的大海。
這是在玉京、帝京都注定難以見到的景象。
足足四裏長的潔白海灘全是私人所有,沿着從島上延伸至碼頭的長長棧道,不時有鲨魚及其它不小的魚在附近巡遊。到了碼頭,沙地一側沿岸盡是數以萬計的小魚,密密麻麻結成一團,煞是好看。
此時在空曠無人的沙灘上,擺着一把中原風格的竹制躺椅,一個略顯肥碩的身影靠在躺椅上,袒胸露懷,戴着草帽,還有一副足以遮擋大半個臉龐的墨鏡,正在享受午後的陽光,昏昏欲睡。
從椰林方向走出一個衣着清涼的女人,上身也就是一件抹胸,下身像是圍了一層紗,赤着雙腳,同樣戴着一副墨鏡,看不清容貌,踩在沙灘上,留下一串腳印。
“我說,你還在這裏穩坐釣魚台呢?”女子來到躺椅旁邊,雙手叉腰,語氣中透着幾分不悅。
躺椅上的男子仍舊是閉着雙眼:“有事?”
女子沒好聲氣道:“廢話。”
男子終于舍得把臉上的墨鏡往下一拉,露出一雙慵懶的眼睛:“有事就說事。”
平心而論,男子長得不醜,隻是略胖的臉龐讓五官有點走形,再加上高高隆起如女子顯懷的肚皮,顯然不是個讓女子心動的男人,最起碼無法吊起齊暮雨這些閱人無數的老佳人們的胃口,反而屬于老佳人們眼中面目可憎的那一類。
老佳人們要麽喜歡小鳥依人、奶裏奶氣的男人,滿足自己的母性。要麽就喜歡年輕有爲、英武不凡能給人安全感的男人,滿足自己那曆經幾十年風雨仍未褪去的小女兒心态。
當然,老佳人們不喜歡,小佳人同樣也不見得喜歡。正如同男子無論老幼大都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
很顯然,衣着清涼的女子對這個男人就沒什麽性趣,若非兩人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她甚至懶得搭理這個整天滿腦子衆人皆醉我獨醒的胖子。
女人歎了口氣:“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什麽日子?”胖子反問道。
女子猛地拔高了三個音調:“今天是新次席副府主到任的日子。”
胖子眨了眨眼:“然後呢?”
“我說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女子終于有點氣急敗壞了,“我看你就是裝傻,我問你,你知不知道新任的次席副府主是誰?”
胖子又閉上了雙眼:“愛是誰是誰,我又不歸這個什麽次席副府主管,上任就上任呗。”
女子譏諷道:“真是好一個輕巧屁,次席副府主也不被你放在眼裏,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小國師呢。”
胖子不說話了,一張臉龐在沒有表情的時候略顯僵硬。
女子忍不住伸手去拽他的耳朵:“我跟你說話呢!”
胖子也終于有點不耐煩了,一巴掌拍開女人的手:“行了,不就是那個姓齊的,我知道。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女人看了眼手背上的巴掌印,冷笑道:“姓齊?真要是齊家人反倒是省事了。我可聽人家說了,這位來頭相當不小,姓齊不過是個幌子,養在外面的,不知道爲什麽沒進家門。至于本來姓什麽,大概不是姓姚,就是姓裴。”
“頂破天也就是個姚裴。”胖子不緊不慢地說道。
女子算是氣樂了:“聽你這話裏的意思,姚家大小姐也不算什麽了?是,姚大小姐是輸給小國師一次,可放眼整個道門,又有幾個小國師??再者說了,姚家大小姐後來也找補回來了,堂堂小國師可是被姚大小姐在江南審了一個多月。”
胖子終于是從躺椅上坐直了身子,雙手按在膝蓋上:“我沒有瞧不起姚裴的意思,如果在玉京,我還真不算什麽人物,最起碼無法跟你口中的姚大小姐相提并論,更不能與那位小國師比較。咱們道門有兩句話,一句叫南張北李,說的是張家和李家,一句叫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說的是太平道和全真道。南山就是地肺山,曾經的道門副都、全真道的根基所在。可這裏不是玉京,也不是東海和南山,這裏是婆羅洲。”
“你真是瘋了。”女子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王儋清,我看你是個假狂士,倒是個真妄人!”
這個胖子正是王儋清,他聞聽女子的說法,不但不怒,反而仰天大笑:“這個說法好,假狂士,真妄人。”
女子忍不住踢了他的小腿一腳:“你聽不出好賴話是不是?我跟你說正經呢!要不是看在咱們倆一起長大的份上,我真是懶得管你。我告訴你,你要是被姓齊的給弄死了,也别想讓我給你收屍。”
王儋清終于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好,依你,說正事。”
女子問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中午的時候,從掌府大真人到掌府真人,再到其他八位副府主,全都齊聚社稷宮,就是爲了迎接這位新來的次席副府主。你别跟我說,你比這些人都高明,他們看不出姓齊的是個草包,偏偏就你看出來了。”
王儋清淡然道:“姓齊的還在其次,關鍵是紫微堂的首席副堂主姚恕也一起過來了,在我們道門,一向是道堂高于道府,而紫微堂又是九堂之首,這位紫微堂的二号人物可是分量不輕,咱們婆羅洲道府的高層們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沖着‘紫微堂’這三個字,也得過來迎接一下。”
女子反駁道:“就算如你所說,主要是爲了迎接紫微堂的首席副堂主,那你什麽時候聽說過,堂堂首席副堂主親自送一位次席副府主赴任的?還是一個代次席,紫微堂頂天派出一位次席副堂主就算了不起,你說這是爲什麽呢?總不會是姚首席太閑了,想要下來走一走。”
王儋清沒有正面回答:“我還是那句話,在玉京是一回事,在婆羅洲又是另外一回事。”
女子歎氣道:“我查過這個齊次席的來曆,很早就跟張月鹿一起去西域,出生入死,被靈山巫教襲擊過,甚至最後直面巫羅化身,爲了救張月鹿,險死還生,所以張月鹿才對他死心塌地。參加過第二次江南大案,跟知命教動過手。又參與了五行山的事情,也在帝京鬧出了不小的聲勢。這次更是随軍去了鳳麟洲,在那邊力壓張月鹿、李長歌、姚裴三人,被評價爲八代弟子中的戰功第一人,這才被提拔爲次席副府主。”
“他能升這麽快,不是沒有道理的,東華真人喜歡他、提拔他,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張家大宗那麽傲,兩眼朝天,還不是認下了這個女婿??是因爲張家大宗轉了性子?不是!是張家大宗知道自己撿到了寶。有些人不同意也不是因爲瞧不上他,反而是太瞧得上他了,怕他成爲張月鹿的助力,幫着張月鹿奪大宗的權。所以說,這個姓齊的真不是什麽草包,你要是小看他,我真怕你以後不知道怎麽死的。”
王儋清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從來都是時勢造英雄,齊玄素能大展拳腳,主要因爲他仗了道門的勢,如果沒有道門的勢呢?那麽僅憑他一個人又能翻起什麽大浪?”
“是,是,是,就你明白這種道理。”女子斜眼看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個王可不是王家的王。就算他仗了道門的勢力,就算這裏不是玉京,難道婆羅洲就不是道門的天下了?”
王儋清沒有說話,笑意玩味。
女子接着說道:“你剛才說到了一個‘勢’字,那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勢?勢就是人心,是潮流。你知不知道,此時在社稷宮外排隊等了多少人?從大虞國的王室到各國的使臣,各地的土司、士紳,還有西洋各國的公使、西婆娑洲公司的代表、佛門的使者、聖廷的特使,甚至一些道門内部的世家,個個都聞風而動,齊玄素的飛舟還沒離開玉京,他們就已經得到了消息,想着辦法要見齊玄素一面,更有人直接去了玉京提前拜見,他們因爲什麽??不就是因爲一個‘勢’字嗎?”
王儋清淡笑道:“真牛,真是好大的勢啊。”
女子深吸了一口氣,胸口上下起伏,顯然被王儋清這頭倔驢氣得不輕。
王儋清輕聲道:“婆羅洲不允許有這麽牛的人存在。”
女子氣極反笑道:“你說不允許就不允許??你憑什麽?”
王儋清好似聽到了一個笑話,放聲大笑,仿佛笑得不過瘾,還要捧腹大笑。
“你笑什麽?”女子最是看不得他這等作态。
王儋清慢慢收止歇了笑聲,又慢慢收斂了笑意,一揮手,仿佛要把偌大個婆羅洲攬入懷中:“道門是什麽?道門不是一個意志,道門不是一個神靈,而是一個組織,也是由一個個人組成的,既然是人,那麽飯還是要分鍋吃。”
王儋清微微一頓,語氣驟然昂揚:“婆羅洲五十六府二百一十縣,是在我們王家的肩上擔着。婆羅洲道府的掌府真人姓王,不姓齊。婆羅洲幾千萬百姓,指望的是我們王家,不是他們姚家、裴家,也不是李家、張家。”
“來了婆羅洲,是龍得盤着,是虎得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