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時候,齊玄素經常做夢,不過夢的内容大多與靈山或者巫教有關。這次不同,沒有黑壓壓的靈山,也沒有黑影一般的大巫,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夢境。
夢的開始還是比較溫馨的,大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齊玄素在夢中與張月鹿成婚了,而且兩人還有了一個女兒。
隻是到了這裏,夢就逐漸變得詭異起來,開始往驚悚的方向發展。
因爲他們的女兒竟然跟殷萬妙長得一模一樣,就好似殷萬妙托生于他們家一般。
這也就罷了,這個女兒似乎神智還有點問題,就好像被人打碎了意識,又像是被人封印了神魂,呆呆愣愣,癡癡傻傻,不哭也不笑,隻會面無表情地看着齊玄素夫妻二人,十分遲鈍,完全沒了小殷的靈動,說得難聽些,像個智障。
姑且将其稱之爲小殷,小殷轉眼之間就長到了八歲,不過看起來像是五六歲的樣子,十分孱弱,很不結實,就像随時都可能的夭折的孩子。而且她的左手還有點問題,明顯要比右手細上許多,好似枯萎了一般,沒有半點力氣,平時就軟軟地耷拉着。不幸中的萬幸,拿筆和拿筷子都是用右手。
小殷能聽得懂别人說話,但反應比較遲鈍,要過好一會兒才能完全明白過來,所以話很少,不哭也不笑,更不會像另一個小殷那樣到處惹是生非,每天就安安靜靜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兩眼發直,怔怔出神。
偶爾會自言自語,又十分含混,咕咕哝哝,誰也聽不懂說的什麽。
在夢裏,齊玄素和張月鹿住在太上坊,周圍也有些人家。小殷偶爾會出門去玩,常常會被其他的孩子欺負,被罵是傻子,搶走她的東西,弄髒她的衣服,甚至還會動手打她,她就那麽呆愣愣地站着受着,不知道反抗,也不知道跑。
齊玄素遇到了,自然會把那些熊孩子教訓一頓。每當這個時候,小殷便趴在他的懷裏後知後覺地無聲流淚,把齊玄素的衣裳弄濕一片。
以齊玄素的境界修爲,大約知道自己正在夢中,可到底是血脈相連,齊玄素也隻能接受這個有些問題的女兒,帶着她尋醫訪藥,與她說話,不過都收效甚微。
來到夢境的尾聲,齊玄素正在照常每日處理公務,忽然收到了張月鹿的傳音符,張月鹿匆匆說了一句:“你快回來,頭接不上去了。”然後便中斷了對話。
聽到這些莫名其妙的話,齊玄素心中湧起不好的預感,又不明白到底是什麽頭,難道是線頭?
當齊玄素回到家,隻看到小殷的腦袋如飛頭蠻一樣滿屋子亂飛,哇哇大叫。沒了腦袋的小身子跑過來緊緊抱着齊玄素,胸腔裏發出哭泣的聲音。
張月鹿手中提着染血的“清淨菩提”,衣裙上滿是鮮血,甚至臉上也有,有一種奇異的美感,眼中閃爍着詭異的光。
很顯然,就是張月鹿這個當娘的把小殷的腦袋砍了下來。
張月鹿卻與現實中的張月鹿判若兩人,臉上露出無辜的神情,解釋了原因後果。
原來小殷不知去哪裏弄了一身白灰回來,就像火山噴發後的白灰,粘得衣裳上、頭發上到處都是,張月鹿想給小殷洗頭,可小殷不願意洗,不斷掙紮,她爲了洗頭方便,便拿齊玄素的“清淨菩提”直接把小殷的頭砍了下來,想着把頭洗完再接回去。
正好她也想看看小殷的腦袋裏到底有什麽,是不是被什麽給塞住了,所以才會癡癡傻傻,還不聽話。
隻是沒想到,頭砍下來之後接不回去了,這才趕忙把齊玄素喊回來。
齊玄素聽完之後,隻覺得眼前一黑,然後便醒了過來。
他是靠在椅子上睡過去的。
外面陰沉沉的。
剛好可以聽到張月鹿和小殷說話的聲音。
似乎是小殷又闖了什麽禍,人家把狀告到了張月鹿這裏。張月鹿正在訓斥小殷,小殷則不服氣,嘴硬頂嘴。
齊玄素打了個激靈,趕忙起身來到外面,生怕張月鹿一個按捺不住,一刀斬下小殷的狗頭,然後小殷又像飛頭蠻那樣哇哇大叫、到處亂飛。
齊玄素出來之後,一大一小兩個女人的争論也到了尾聲。
現實世界的張月鹿還是以理服人,沒有動手,讓小殷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齊玄素不由自嘲一笑,夢中的事情怎麽能當真?張月鹿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不過這些大小女人之間的矛盾倒是有些棘手,如果他和張月鹿要個孩子,最好是兒子,這樣能陰陽調和一下,否則家裏太過陰盛陽衰。
兩個嶽母,加上七娘和張月鹿,已經是四個女人,可男人隻有他和嶽父,女人的數量是男人的一倍,如果再多個女兒,那就是五個。嶽父是個不頂事的,隻會躲清靜,剩下的女人們又都不是省油的燈,有一個算一個,還不是都落在他的頭上?而且三個女人一台戲,萬一真生出個小殷這樣的鬼精靈兼闖禍小能手,肯定和張月鹿、慈航真人不對付,卻多半很合七娘的心意,三代人兩個陣營糾纏在一起,還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是非,僅僅是想一想就覺得可怕。
齊玄素想到這裏,竟是打了個寒顫,忽然對成親生子沒有那麽熱切了。
不過轉念一想,如果是兒子,那就能平衡陰陽,關鍵是能做他的擋箭牌,他也能學嶽父躲清靜了。
張月鹿注意到齊玄素站在那裏怔怔出神,臉上表情變化不定,忽而自嘲,忽而焦慮,忽而驚慌,忽而釋然,忽而歡喜,甚至還有幾分奸計得逞的猥瑣一閃而逝,不由問道:“天淵,你想什麽呢?”
齊玄素猛地回過神來,讪讪道:“沒想什麽,我就是做了個夢。”
“什麽夢?”張月鹿好奇問道,“又是大巫和靈山?”
“不是。”齊玄素伸手一指小殷,“我夢到這鬼丫頭成了咱們的女兒,然後腦袋出了點問題,你想看看她的腦袋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就一刀把她的腦袋砍了下來。”
瞬間冷場。
張月鹿望着齊玄素,沉默不語。
小殷也望着齊玄素,也沉默不語——她沒想到,齊玄素這個家夥竟然做夢想讓她死!
在兩人注視下,齊玄素頓感心虛和尴尬,聲音越來越小:“一個夢而已,不必當真……”
張月鹿大概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個夢,隻好說道:“是我教訓小殷的聲音太大吵到你了吧?讓你做了這麽個荒誕的夢。”
“倒也不全是……”齊玄素忽然注意到地上落了許多白色灰燼,“這是什麽?”
張月鹿随着齊玄素視線望去:“芙蓉山噴發了,有些灰燼也随風飄到了秀京,據說平京才是嚴重,整座城都是‘銀裝素裹’,變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灰城’,秀京隻是有些零星的灰燼,不算太多。”
齊玄素頓時想了起來。
在夢中,砍頭的起因就是小殷不知去哪裏弄了一身白灰回來,就像這些火山噴發後的白灰,粘得衣裳上、頭發上到處都是。
這兩者之間難道有什麽聯系?
齊玄素不由開始仔細回憶夢中小殷的各種異常。
首先是神志不清,心智不全,有些反應遲鈍。其次是左手出了些問題,不能用力,而且肌肉萎縮嚴重。最後是身子孱弱,與年齡嚴重不符,八歲的年紀卻看上去五六歲的樣子。
這三點,似乎寓意了什麽。
很顯然,夢中的小殷并非指代真實的小殷,夢中的張月鹿也并非指代真實的張月鹿,兩者都是某種存在的具象化。
齊玄素一直堅信一人計短而衆人計長,所以他沒有一個人在那裏苦思冥想,非要把功勞全都攬到自己身上不可,而是又認認真真地把夢境經過和自己的猜測一并向張月鹿複述了一遍。
張月鹿聽完之後,也認真起來,陷入沉思之中。
過了片刻,張月鹿忽然道:“那日在伊勢飯野郡,我們遇到的就是伊奘諾尊的左手。”
齊玄素被張月鹿這麽一提醒,也立刻醒悟過來:“那隻左手被天師削弱了,正對應了夢中小殷的左手無力。如果夢中小殷是伊奘諾尊的具現化,那麽也就意味着伊奘諾尊如今的心智不全,而且實力大損,八歲的位格卻隻擁有五六歲的實力。”
張月鹿點頭贊同道:“應該就是如此。”
齊玄素自語道:“如果夢中的小殷象征了伊奘諾尊,那麽夢中的張月鹿又象征了誰?”
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道門。”
張月鹿道:“芙蓉山噴發,多半是因爲清微真人打破芙蓉山的封印,放出了伊奘諾尊的軀幹。隻是伊奘諾尊已經不複從前,意識、實力、左手都存在問題,注定不是道門的對手。這也意味着道門馬上就要對伊奘諾尊動手了。”
齊玄素看了眼自己的左手:“也隻能這麽解釋了。”
唯有小殷不明所以:“什麽夢中的小殷就是伊奘諾尊?你們不要雲裏霧裏故弄玄虛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