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門堅持必須赦免皇室、保留皇室地位和相應的權力,隻有道門同意這一點,才能繼續往下談。
道門則絕不接受這一點。這次鳳麟洲之亂,其根源不在于天門,也不在于那些攘道浪士,而在于皇室。想要讓鳳麟洲長治久安,必須要消除其皇室的影響力,使其走下神壇,從神變爲人。若不能解決這一點,就算鳳麟洲這次降了,以後也還會繼續叛亂。
治标不如治本,治病要找病竈。
第四天和談的休會間隙,張氣寒單獨召見了齊玄素和張月鹿。
張氣寒示意兩人坐下,親自設下禁制,然後說道:“談判還有兩天的時間,不過這兩天的時間恐怕很難談出一個具體結果了。”
齊玄素道:“本也在意料之中,不過是做個姿态罷了。”
張氣寒道:“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你們是第一次來到鳳麟洲,可我和李次席卻已經在鳳麟洲多年,他作爲鳳麟洲道府的次席副府主,平日裏少不得各種應酬,也算是交遊廣闊,不僅僅是豐臣相府的人,皇室、天門、佛門那邊,他都有交情。說到鳳麟洲佛門,你們知道本願寺品如其人嗎?”
張月鹿回答道:“知道,本願寺是鳳鱗州佛門淨土真宗本院寺派的本山。在顯如那一代,被賜‘權僧正’的官位,顯如雖是佛門僧人,但也被定位爲大名之一。顯如之後,本願寺已經傳承到第十三代法主品如,是爲顯如之孫,仍舊擔任權僧正之位。掌軍真人抵達秀京的時候,召集諸大臣,身爲權僧正的本願寺品如以各種理由推诿,拒不前往秀京面見掌軍真人。”
張氣寒道:“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本願寺品如早已經暗中投靠皇室,成爲尊攘派的中堅力量。”
張月鹿疑問道:“我一直不太明白,本願寺品如爲什麽要支持尊攘派?他應該知曉道門的實力,更應該明白反對道門是沒有出路的。”
齊玄素代爲解答道:“沒什麽不明白的,因爲神佛習合。”
張月鹿一怔,她當然知道“神佛習合”是什麽意思,這正是她疑惑的由來:“神佛習合時期,以佛門爲主導,天門淪爲附庸,甚至天門的主神都成了佛陀在鳳麟洲的化身,直到儒門理學傳入鳳麟洲,天門才逐漸擺脫了佛門的控制。從這一點上來說,佛門與天門應該互相敵對才對。我們道門針對天門,鳳麟洲佛門就算不秉持着敵人的敵人也是朋友的理念站在我們這一邊,也應該恪守中立,怎麽會幫助天門呢?”
因爲張月鹿做事認真,又勤奮刻苦,還天賦異禀,所以能在張月鹿面前賣弄的機會着實不多。齊玄素終于等到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自然不能輕易放過。
齊玄素微微一笑,說道:“天門的背後靠山是三大主神,三大主神并非鳳麟洲的第一代神靈,而是第三代神靈。三大主神在成神之前,被稱作‘三貴子’,乃是第二代神靈最小的三個孩子,他們奉命統領人間,并因此得到香火願力而成神。可就算如此,他們也隻是二代神靈的從神,遠談不上三大主神。”
張月鹿何等聰慧之人,被齊玄素稍微提示,再加上她閱讀的大量的卷宗,立時連了起來:“是佛門幫助三大主神擊敗了鳳麟洲的二代神靈,并将其封印在芙蓉山下,也就是所謂的惡神。所以三大主神才會甘願成爲佛門的附庸。”
齊玄素點頭道:“正是如此,天門和鳳麟洲佛門的聯系之深,絕非表面上那麽簡單。從神佛習合時期到天門成爲國教,區别隻在于誰占據主導,過去是佛門占據主導,現在是天門占據主導,他們始終都是一體的,所以鳳麟洲佛門必然會站在天門那一邊。”
張月鹿好奇道:“你是怎麽知道這些密辛的?”
齊玄素如實道:“直接問鈴鹿禦前,她在鳳麟洲活了幾百年,什麽都知道。”
張月鹿破天荒地有了挫敗之感,她翻閱了如山如海的卷宗,結果不如齊玄素三言兩語。不過她在查此事的時候,鈴鹿禦前還未歸順道門,也不能說她選錯了方向。
張氣寒是個随和之人,并沒有因爲兩個年輕人在自己面前讨論某事就心生不悅,而是等到兩人讨論完了,才不急不緩地說道:“我說的正是此事,本願寺品如也來到了津城,昨天他聯絡了李次席,流露出想要‘反正’的意思,李次席同意今天與他私下見面。”
這裏的“反正”是“撥亂反正”之意,可以理解爲投誠、複歸正道。
張氣寒微微一頓:“我很不放心,總覺得這是尊攘派的陰謀,甚至存在誘殺李次席的可能,我又暫時走不開,所以我想讓你們去接應一下李次席。”
齊玄素和張月鹿對視一眼,然後由齊玄素開口道:“敢問大真人,僅僅是接應嗎?”
張氣寒反問道:“你們還想怎樣?”
齊玄素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如果本願寺品如果真是圖謀不軌,那麽可不可以直接把他……”
齊玄素用手刀比了一個下切的手勢。
張氣寒沒有生氣,隻是伸手指了指齊玄素,笑道:“難怪人家都說你齊玄素有江湖氣,今日一見,果真不虛。不過我們道門本就起于江湖,這也不是什麽壞事。”
齊玄素試探問道:“大真人同意了?”
張氣寒道:“還是以保全自身爲重,沒必要行險。不過随機應變,若是真有合适的機會,又不危及自身,我同意你們把個别冥頑不靈之人清理一下。”
“是。”齊玄素沉聲道。
張氣寒說道:“他們約定在港口碼頭區的海灘上見面,李次席會在沿途留下我們道門獨有的記号,不算難找。”
津城是一座港口城市,另一半完全靠海,有三分之一的區域屬于港口碼頭區,每天都有大量的船隻進出,這也是攘道派援軍能夠通過津城登陸的原因所在。
出于某些原因,道門并未派遣水師封鎖津城,直到甲申靈官所部開始圍困津城之後,東海水師才封鎖了津城的港口,不過随着和談開始,爲向世人表明道門的誠意,占據大義人心,道門不僅下令正面戰場停止進攻,而且也讓東海水師放開封鎖。
說罷,張氣寒起身離開,準備接下來的談判。
另一邊,身着普通道袍的李天罡已經來到了張氣寒所說的港口碼頭區。
在這裏,可以聞到鹹濕的海水味道。
人來人往,摩肩擦踵,哪怕是戰時,仍舊可見繁華熱鬧景象。
在攻打津城的時候,道門保持了相當程度的克制,隻是發起了幾次試探性的進攻。若是全面進攻,正面有數以千計的重炮,背面則有東海水師的艦隊,要知道水師艦炮的口徑幾乎都在陸地重炮之上,其威力不必多言,射程可達百裏以上,能夠覆蓋下半個津城。
因爲陸地上面必須考慮承載能力,地面火炮除了重量和體積受限之外,地面承重也是個大問題,山地,坡地,沼澤地,灘塗都是不能承受太大重量。火炮口徑與炮管長度成正比,口徑越大,體積越大,重量越大,機動性就很受影響了。地面軍隊對機動性的要求很高,突破防線、工事,體積太大、重量太大會嚴重拖慢行軍速度。
反觀海上,以上問題都不是問題。不必考慮承重,也不必考慮機動性的問題,所以大口徑艦炮成爲絕對的主流。
更何況,道門還有龐大的飛舟部隊,占據了絕對的制空權,必要時候,從上空投下的“鳳眼子”能将整座城池化作火海。
尊攘派明白這一點,津城是無論如何都是守不住的,所以才提出了和談。
李天罡這次與本願寺品如見面,之所以選在碼頭區的海灘上,也是看中了這一點。雖然這裏位于津城的城内,但海上有東海水師的艦隊,真要有什麽不測,他可以逃往海上。
當然,按照内部紀律,他也向上司張氣寒作出了彙報,并征求了張氣寒的意見,而不是擅自行動。
很快,李天罡來到了兩人約定見面的地點。
這裏本就偏僻,又沒有停靠的船隻,所以并沒有閑雜人等,隻有一名黑衣僧人,背對着李天罡,正在眺望大海。
李天罡在不遠處停下腳步,開門見山道:“品如大師約我出來,是代表自己呢?還是代表他人呢?”
黑衣僧人轉過身來,先是誦了一聲佛号,然後方才道:“代表自己何解?代表他人又何解?”
李天罡道:“當年道門擊敗儒門,改革土地制度,打擊士紳。在這個過程中,隻有背叛了士紳階層的個别士紳,不存在全部士紳都放棄士紳階層的利益。放在今天,是一樣的道理,我從不認爲鳳麟洲佛門會站在道門這一邊,不過我相信會有部分僧人明辨是非,從自身立場出發,選擇正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