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橫波和靈山全都消失不見,他正在自己的營帳之中。
此時已經天光大亮,不知過去了多久。齊玄素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成爲先天之人後,雖然不增壽命,但有許多細微之處的變化,不僅不受人間病疫之害,還能無垢無漏,正常情況下,不會生出汗液,不會落發,不會掉落皮屑等等,而且通體不着灰塵,如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所以省卻了頻繁的換衣和沐浴。再習得“辟谷術”之後,便連吃飯也省了。
齊玄素早已經成爲天人,比先天之人更進一步,此時卻汗透重衣,可見那些痛楚并非單純的幻覺,而是真實作用在他的身上。
齊玄素長長松了一口氣,晃了晃書案上的鈴铛,然後對門外的小殷道:“小殷,玩去吧,不必守着了。”
小殷滿是雀躍地應了一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清微真人不僅沒有詢問小殷的來曆,還給了她一張四品祭酒道士的箓牒。仔細一想,這也沒什麽不對,既然妖可以做道士,那麽鬼同樣可以。至于小殷身無尺寸之功的問題,打玄聖開始算起,一直到三代大掌教,殷先生,萬師傅,還有白夫人,哪一個不是爲道門征戰四方,她的功勞,殷先生早就替她掙完了。
就連鈴鹿禦前都看不透小殷,隻要小殷收斂氣息,再加上這張四品祭酒道士的箓牒,不會有人爲難她。
片刻後,一名道民走了進來。
齊玄素道:“幫我準備熱水,我要沐浴更衣。”
“是。”道民應了一聲,又退了出去。
齊玄素已經跻身無量階段,真要清潔自身,自然不是什麽難事,隻是齊玄素不想這麽做,正如天人們都能禦風飛行,可還是喜歡乘坐飛舟。能用“傳音陣”,絕不會扯着嗓子千裏傳音。
這不是能不能做到的問題,而是怎麽做更舒服的問題。
不然世人追尋權勢是爲了什麽?
若說全是爲了天下蒼生、萬世太平,未免有些假了。
不能說沒有這樣的人,而是五百年才有聖人出,大部分人還是個俗人。
很快,齊玄素泡在浴桶之中,閉着雙眼,整個人都放松下來。衣衫則是随意搭在屏風上,等他沐浴完畢,自有道民會來取走清洗。
如今正值戰時,當然不是每個道士都有這樣的待遇,隻有高品道士才行。其實與齊玄素同等品級之人,都有秘書随行,這樣的事情自然由秘書去安排,比如張月鹿身邊就跟了沐妗。隻是齊玄素剛剛升了三品副堂主,他的秘書柯青青還在學習階段,幹脆就沒帶。
便在這時,張月鹿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天淵,你在嗎?”
齊玄素聽見了,卻故意沒說話。
張月鹿自然能感知到齊玄素就在營帳裏,徑直走進帳篷。
營帳說小不小,說大也着實不大。
很快,兩人之間隻隔了一道屏風。
張月鹿好氣又好笑道:“你這個壞東西,故意不回話是吧?”
齊玄素笑道:“我又不是黃花大閨女,不怕人看。”
張月鹿沒有離開的意思,隻是轉過身去,背靠着屏風,說道:“你不怕人看,我怕行了吧。你不是黃花閨女,我是。”
齊玄素促狹道:“早晚都有那一天。”
張月鹿并不否認,轉而說道:“你跻身無量階段了?”
“那是自然。”齊玄素道,“你在前面走,我也得盡力跟。”
“你這話說得虧心,再過幾年,就是你在前面走,我在後面盡力跟。”張月鹿感慨道,“後天谪仙人的厲害,我算是見識了。在嚴密的組織面前,個人的力量實在是算不得什麽。過去的時候,或是探索秘境洞府,或是獵殺妖獸,或是遇到前輩高人,才能得到那麽一點機緣造化,到底能走多遠,全看先天資質和後天運氣如何,幾乎無從改變,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到了如今,這些都無關輕重了,說你行,不行也行。”
齊玄素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也不能說完全無關輕重,畢竟放眼整個道門,也隻有齊玄素和李長歌而已。”
張月鹿道:“我偶爾會在想,世道依循着如今的路線繼續發展下去,幾百年後,會是什麽樣子呢?大多數人是否會徹底失去人性而變成單純的道具?畢竟人不再是無可替代的,手腳四肢、五髒六腑就像是某個道具的零件,壞了可以替換,有義手、義足、義心,甚至可以憑空造人,那麽人作爲萬物之靈長,其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麽?到了那一日,是否會隻剩下純粹的物質追求,而喪失了一切的精神和感情追求?”
屏風後有水聲伴随着齊玄素的聲音響起:“我不這樣看,聖廷有個七宗罪的說法。負面的情緒也是感情,凡事都有陰陽兩面,不能因爲其負面,就說它不是感情。事實上,正面的情緒很難維持,可負面的情緒卻更容易生存。我相信,也許有一天,世道會堕落不堪,道德淪喪,人性缺失,可這些負面情緒絕不會被磨滅,反而會更加壯大,人的一切活動都會被其所驅使,你怎麽能說人喪失了一切的精神和感情追求呢?壞的追求也是追求,不是嗎?”
張月鹿沉默了好一會兒,抿了抿嘴唇,說道:“你描述的景象比我所預想的更加可怕。”
齊玄素已經離開了浴桶,開始穿衣服。
張月鹿聽着窸窸窣窣的聲音,悄悄松了一口氣。
很快,齊玄素轉過屏風,來到張月鹿的身旁。
張月鹿轉頭看了齊玄素一眼,目光微微一震。
齊玄素學着倭人的穿衣習慣,上衣敞開大半,半穿半披,沒穿中衣,露出大半個胸膛。
張月鹿望着齊玄素半天沒說話。
平心而論,齊玄素也算頗有幾分“姿色”,不敢說多有女人緣,可一衆女子,上至七娘、慈航真人這些長輩,下到張月鹿、李青奴、姚裴等同齡人,都是一等一的人物,沒有哪個看到他就嫌棄的,可見齊玄素真不難看,給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差。若是沒點長處,放在人堆裏就找不見,當年的嶽柳離也不至于大動幹戈。
雖然張月鹿很想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甚至不介意再學李家人嘲諷一句,但她又不得不承認,她的确是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有點張不開嘴。
不過張月鹿還算鎮定,好歹沒有臉紅害羞,輕吸了一口氣,收回視線,重新目視前方:“也許我不該來。”
齊玄素愣了一下,回道:“可你還是來了?”
張月鹿輕咳一聲:“我來是因爲有正事,你這次閉關,足足用了三天時間。”
齊玄素微微吃了一驚,原來小殷在門外守了三天,還真是盡職盡責。
張月鹿接着說道:“在這三天的時間裏,伊勢的戰事進展迅速,雖有部分攘道浪士僞裝成平民襲擊我道門道士、靈官,意圖激怒我們,使我們做出屠殺平民之舉,喪失人心,但并未造成太大損失。他們眼看此計不行,幹脆親自屠殺了部分平民,然後嫁禍給我們,倒是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混亂,好在并不影響大局。”
齊玄素道:“這些倭人還真是心狠手毒,不僅對外人狠,對自己人同樣是毫不留情。不過話說回來,畢竟是武士老爺,落魄的武士也是老爺,哪裏管百姓死活。”
張月鹿道:“掌軍真人得知此事之後,谕令全軍上下,保持克制,不可妄殺平民洩憤。同時又嚴令鳳麟洲道府、豐臣相府行使一切之必要手段打擊攘道浪士,一經發現,可不經審判就地處決,若有包庇、同謀之人,與之同罪。”
齊玄素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尊王派隻是謀求權力的投機之人,攘道浪士才算是鳳麟洲的脊梁,我們就是要打斷鳳麟洲的脊梁,讓其隻能做一條狺狺狂吠的斷脊之犬。”
張月鹿淡淡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我中原一向講究師出有名,若非鳳麟洲幾次三番襲擾中原,意圖蛇吞大象,豈有今日之下場?種昨日之因,得今日之果,我看是恰到好處。”
齊玄素問道:“掌軍真人又有什麽吩咐?讓我們去調查芙蓉山?還是繼續進攻伊勢神宮?”
張月鹿下意識地扭頭看了齊玄素一眼,結果入眼又是一片“春光”,無奈道:“你先把衣服穿好。”
齊玄素低頭看了一眼:“怎麽了?”
張月鹿終于是忍耐不住,直接伸手幫他把衣服掩好,理由冠冕堂皇:“着裝要齊整,是道門最基本的禮儀要求。”
齊玄素道:“那是公開的要求,現在可是私下,五代大掌教管天管地,還管人洗澡睡覺?”
張月鹿啐了一口:“以前怎麽沒看出來,你這家夥還挺無賴的。”
齊玄素笑道:“我也沒看出來,你不是一直都能大氣,還有小女兒之态。”
張月鹿幹脆好人做到底,順勢幫齊玄素系好腰帶:“我爹都沒這待遇。”
齊玄素很自然地張開手,笑道:“榮幸之至。”
張月鹿系好腰帶,正要後退,卻被張開雙手的齊玄素順勢攬入懷中。
齊玄素把下巴擱在張月鹿的肩膀上,在她耳邊輕聲問道:“我們什麽時候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