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月色,格外黑暗,距離超過一丈就什麽也看不到了,而且黑暗十分濃稠,仿佛一塊厚重的幕布,光線照射不透,夜風吹過曠野,發出嗚嗚的聲響,仿佛鬼笑。
仔細看去,在黑暗之中,似乎有很多黑影在或快或慢地移動着,還有許多不清不楚的聲音,似乎是輕聲耳語,又似低聲偷笑,模模糊糊,朦朦胧胧。
白天的時候,有日光壓制,這些鬼魅之流隻能隐藏蟄伏,到了晚上,陰氣大盛,這些鬼魅之流就如春雷之後的蟄蟲驚而出走。
鬼魅又分爲兩種,一種是沒有軀殼的陰魂,懼怕血氣陽氣,隻要膽氣足,人氣壯,就不能近身。所以陰魂的手段就是以各種幻術消耗人的心神,喪其膽氣,正所謂心虛氣短,膽氣一洩,陽氣便随之衰弱,然後陰魂便可上身,類似于方士。
另一種就是有軀殼的僵屍之流,不但不畏懼普通人的血氣陽氣,反而還會生出吸血食肉的欲望,僵屍的手段就比較簡單粗暴了,類似于武夫。
這兩種鬼怪一般不會同時出現。不過此時的伊勢顯然不是一般情況,陰魂與僵屍同行,陰氣共怨氣一體。
一般活人根本不敢在夜間出門,家家緊閉門戶,甚至除了一些大型城鎮之外,一些小的村子早已是十室九空。
齊玄素行于曠野之中,仿佛一盞黑夜中的明燈,隔着老遠都能看見,自然吸引了無數的惡鬼。
不過陰魂和僵屍們各有尴尬之處,陰魂來無影去無蹤,速度極快,無奈齊玄素是天人武夫的體魄,哪怕有意壓制體内氣血,血氣旺盛還是讓陰魂隔着十幾丈就不敢靠近了。僵屍倒是不怕這些,無奈移動速度就如行将就木的老人,被齊玄素遠遠抛在身後,追着追着就不知道自己在追什麽了,愣在原地。
齊玄素以陰陽師的身份來到伊勢,卻不是來驅魔的,所以他對各種鬼怪的态度就是能躲就躲,絕不糾纏。實在躲不過的,也力求速戰速決,不要節外生枝。
伊勢的衆多鬼怪當然是要解決的,不過齊玄素一個人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等到道門天兵一到,什麽妖魔鬼怪都要灰飛煙滅。
這片曠野是相府大軍與尊攘派的一處戰場,雙方各自撤軍之後,戰場幾乎變成了墳場,如今又成了鬼怪的樂園。
在這裏還藏匿着許多逃兵之流,他們不敢回家,甚至不敢進城,隻能藏在人迹罕至的野外,靠打劫過往路人爲生,比如齊玄素遇到的那個足輕。不過在這種環境下,他們是活不長的,遲早要變爲妖怪,或者被陰魂、僵屍吃掉。
穿過這片曠野之後,逐漸有了些人煙,隻是正值深夜,家家閉門鎖戶,甚至沒有半點亮光,生怕引來了這些妖怪鬼物。
這正合齊玄素的心思,他可以放開手腳趕路,而不必故意僞裝成一個修爲平平的播磨流陰陽師。隻是仍舊不能飛行,因爲太顯眼了,很容易被神宮發現,不管怎麽說,伊勢還是伊勢神宮的核心勢力範圍。齊玄素不想冒這個風險,甯可慢一點,也要穩一點。
齊玄素來到一個村子,因爲戰亂的緣故,村民已經逃散一空,齊玄素打算快速穿過村子,然後翻過村子後面的小山,走一條近路,從度會郡前往多気郡。
就在這時,齊玄素忽然聽到村子中有響動,似乎是人聲。
齊玄素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循聲而去。
如果他是個讨生活的江湖人,的确可以不用理會,窮則獨善其身。可他如今是高品道士,在不影響任務的情況下,能幫還是幫上一把,持身正不能總挂在嘴上,要落到地上,達則兼濟天下。
然後齊玄素看到了一個巫女,衣着上白下紅,年紀不大,稚氣未脫,正獨自一人對付三個妖物。
這個巫女并非像吉祥宮那樣使用太刀,而是拿了一個類似于短柄禅杖的東西,名爲“神樂鈴”,是一種天門祭祀用的法器。
巫女每次搖動手中的神樂鈴,都能迫使妖物向後退去,并且能淨化周圍的陰氣和怨氣。
天門的巫女,是敵人。可鏟除妖邪卻是雙方的共識,無論是道門,還是天門,都要掃清伊勢境内的所有鬼怪妖物。這些鬼怪妖物可不管你是道門之人還是天門之人,會威脅到所有人,不論是中原人,還是鳳麟洲人。
天災面前,人與人之間是否該放棄争鬥,共抗災難?
這顯然是一個道德問題。
以齊玄素的閱曆和思想深度,可以給出一個答案,卻不能給出一個盡善盡美的答案。
就在這時,一隻名爲“骨女”的妖怪閃到了巫女的身後,已經完全變成白骨的手中握着一柄骨刺,朝着巫女的後心位置刺去。
齊玄素最終還是決定出手,畫了一個“九字切”。
土禦門流和播磨流最大的區别不在于服飾裝扮,而在于施法的印記。比如道門的印記就是陰陽雙魚,知命教的印記則是黑月和白日組成的眼眸圖案。土禦門流的印記很簡單,就是五芒星。播磨流的印記則是“九字切”,交錯着畫五條橫線、四條縱線,一共九條線,分别代表了“臨兵鬥者皆列在陣前”九字真言。
齊玄素既然要冒充播磨流的陰陽師,這個招牌印記還是要學一下,倒也不難冒充,他本質上還是道門的法術,不過僞裝成陰陽術,不到天人層次是很難分辨出來的。
那名偷襲的骨女在馬上就要得手的時候被齊玄素定住,動彈不得。
小巫女也察覺到不對,扭頭一看,不由吓了一跳,下意識地用手中“神樂鈴”給了骨女一下,竟是把骨女的頭直接打飛了。
同時巫女也注意到了不遠處的齊玄素,大概明白是齊玄素在關鍵時刻救了她一命,趕忙向齊玄素道謝。
可她忘了身後還有兩隻妖怪,趁此時機朝她撲來。
齊玄素不由歎息一聲,幹脆好人做到底,又是畫了一個“九字切”,召出一道火焰,将其中的僵屍變成了一根大号火炬,旁邊的貓妖見勢不妙,掉頭就跑,瞬間便不見了蹤影。
道門曾經評價鳳麟洲之人,有小禮而無大義,這句話還是比較中肯的,在禮節方面,鳳麟洲之人是力求盡善盡美。
巫女鄭重地向齊玄素行了一禮,答謝他的救命之恩。
齊玄素沒有等着巫女開口發問,而是選擇把局勢掌握在自己的手裏:“我是播磨流的陰陽師,你應該是神宮的巫女吧?怎麽會在晚上獨自一人出來?你不知道這很危險嗎?”
果不其然,巫女根本沒有懷疑齊玄素的身份,注意力都轉移到了如何解釋自身行爲上面:“我不是神宮的巫女,我隻是神宮下屬神社的巫女,我之所以晚上出來,是因爲我的朋友失蹤了,我是出來找她的。”
齊玄素問道:“你的朋友也是神社的巫女?”
巫女搖頭道:“不是,她是一個貨商的女兒。”
然後巫女望向齊玄素,小心翼翼地問道:“陰陽師大人,你能幫忙一起尋找嗎?我會報答你的。”
齊玄素心想:不是都說鳳麟洲的人最害怕麻煩别人嗎?這小巫女倒是挺不見外的。
齊玄素幹脆拒絕道:“抱歉,我還要去多気郡,你的神社在哪裏?我可以送你回去。”
巫女露出苦惱的神色,然後靈機一動,問道:“陰陽師大人,你有通行的路引嗎?”
齊玄素一怔,不過他畢竟是老江湖了,沒有問什麽憑證,而是說道:“我可沒聽說去多気郡還要路引。”
巫女解釋道:“原本是不需要的,後來有一夥土禦門的陰陽師圖謀不軌,神宮就下了命令,需要路引才能去多気郡。若是沒有路引,不僅不能進城,還會被通緝,寸步難行。”
齊玄素心中暗罵土禦門流的蠢貨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憑空給自己制造困難,臉上絲毫不顯:“我剛剛救了你的性命,你是不是應該報答我呢?比如給我弄一張通行的路引。”
小巫女認真說道:“我當然會報答陰陽師大人,不過我的身上沒有路引,要回神社之後才能給陰陽師大人路引,我找到我的朋友後就會回去。”
齊玄素啞然失笑,這個巫女倒是有點小聰明,隻得道:“好吧,我幫你找你的朋友。”
“多謝陰陽師大人。”小巫女又是行了一禮。
“關鍵是去哪裏找?”齊玄素問道,“出了村子之後,有一處戰場遺址,都是死人,現在更是群鬼亂舞,如果你的朋友去了哪裏,那麽連骨頭都不會剩下。”
小巫女十分笃定道:“她不會去那裏的,她是被盜匪綁架了,根據宮司大人的占蔔,那些盜匪就在這座村子不遠的地方。”
齊玄素道:“那就好辦了。不過對付盜匪與對付鬼怪不同,法術未必好用,我曾見過一位劍術超群的巫女,你會用刀嗎?”
小巫女羞赧低頭道:“不會。”
齊玄素又問道:“弓箭呢?”
小巫女的頭更低了:“也不會。”
齊玄素隻能從腰後拔出一把普通的連發手铳:“幸好世道變了,我有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