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玄素坐在客房之中,隔着玻璃窗戶觀海潮。
一線雪白大潮來了又去,卷起千層雪。
這是位于東海之濱的觀海樓,海中有望仙台,兩者隔海遙遙相望。一般而言,想要去登仙台,要先經過觀海樓。
今日有雨,海上波濤洶湧,那等威勢,便是尋常天人,也要怵上三分,畢竟此乃天力造就,非人力可以抗衡。
觀海樓,顧名思義,站在此樓之上能夠以觀滄海。雖然名爲樓,但實際上在主樓周圍又有許多獨立跨院,整體占地頗爲廣大。
平心而論,齊玄素并不怎麽喜歡這個地方,因爲他總覺得這裏脂粉味道太濃了,不管如何裝飾考究和意境布局,都遮掩不住那股有些刺鼻脂粉味道。
所謂的“味道”,當然不是說鼻子嗅到的味道或者舌頭嘗到的味道,而是一種玄乎感覺,就像一座百戰之軍的兵營,不管如何清洗打掃甚至是更換駐地,都抹除不掉那股仿佛浸到骨子裏的殺伐血腥味道。
至于望仙台,則是大名鼎鼎。
這座高台建在一座孤立海中的百丈礁石之上,與其說是礁石,倒不如說是一座海中孤峰,通體如柱,峰頂不過十丈方圓,曾有仙人一劍将其削平,變爲一方平整地,又有人在其上鋪設地磚,修築欄杆,使其成爲一座望台,隻是孤峰險峻,四面垂直,沒有上山道路,想要上去,要全憑自己本事,能上到此地的,又豈會在乎登高觀景一事,所以這裏經常會成爲較技鬥劍的所在。
當年玄聖和東皇曾在此地鬥劍。
齊玄素自然更爲喜歡望仙台,用東皇的話來說,不着天,不着地,上無遮擋,擡頭可見蒼天,腳下不過方丈之地,稍有不慎便要跌落萬頃碧波之中,風雨可來之,烈日可曬之,冬雪可覆之,春雷可驚之,豪邁大氣。
齊玄素是很想登上望仙台遊覽一番的,不過因爲二百年的風浪侵蝕,望仙台變得搖搖欲墜,太平道重新加固後将此地保護起來,謝絕遊人參觀,齊玄素隻能遺憾作罷。
在海岸邊,停靠着許多東海水師的鐵甲艦。
也許有人要問,既然有飛舟,那爲什麽還要發展鐵甲艦?其實道理很簡單,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現在當然有飛舟,可“末法”來臨之後呢?現在不早做準備,大力發展這方面的技術,而是沉浸在當下的榮耀之中,等事到臨頭再做準備,那就爲時已晚了。
齊玄素當然不會乘坐鐵甲艦前往鳳麟洲,那太慢了,他要乘坐的飛舟要在今晚子時左右才會抵達。
齊州已經完全進入到戰備狀态,齊玄素一路行來,各個碼頭都是船隻如梭,哪怕是夜晚,也燈火通明,通宵達旦。
數以萬萬均的物資從四面八方運送到齊州。這樣的偉力,不是哪個仙人能夠做到,是千百萬人所爆發出的力量,是道門的力量。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還僅僅是糧草部分,除了已經前往鳳麟洲的先頭隊伍,大軍還在後面。
所以齊玄素和張月鹿并未同行,張月鹿此時還在玉京,她會與大軍一起行動。這才是天罡堂的主要職責,至于剿滅邪教妖人,其實是次要職責。
齊玄素這次的職責既不是領軍打仗、沖鋒陷陣,也不是在中樞參贊軍務、運籌帷幄。他的主要職責有兩個,這兩個職責不能說是密切相關,隻能說是毫不相幹。第一個職責是與其他同僚們一起解決禦三家的内鬥問題;第二個職責是監督,不是讓他去監軍,而是監查糧草、彈藥各種物資的調撥、轉運、儲存等事宜。
後來齊玄素也想明白了,第一個職責是個短期的任務,如果連禦三家都擺不平,那這場戰事也沒必要打了,直接投子認負豈不是更好。既然是道門出面,自然很快就能完成相府的整合。第二個職責就是長期的任務了,從開打都戰事結束,各種物資會一直源源不斷地供應,監察任務也一直不能停。
後勤問題和思想問題是兩大關鍵。
但凡開戰,必然要解決一個問題,爲何而戰,即師出有名。
道門和朝廷已經說得很明白,十世之仇猶可報,當年大魏朝廷将鳳麟洲列爲不征之國,鳳麟洲的倭寇卻不幹人事,襲擾中原沿海各州府,死傷之百姓有數十萬之多,被擄走之百姓也有數十萬之多。還有那些不得不背井離鄉的百姓,更是達百萬之衆,損失之錢财,不計其數。
于是大玄立國之後,屢次出兵鳳麟洲,是爲複仇,最終迫使鳳麟洲臣服,成爲事實上的藩屬。隻是因爲某種顧慮,沒有廢黜鳳麟洲皇帝的尊号,可設立了鳳麟洲道府,也是明證。
這次鳳麟洲地方藩主打出“尊王攘道”的旗号,讓道門決意廢黜鳳麟洲皇帝的尊号,降爲國主一級。不過道門也不是直接入場,在攝政關白缺席的情況下,由太政大臣代表鳳麟洲朝廷發出邀請,道門和大玄朝廷是應邀平叛。
在此之前,各沿海道府還在上元節這一天舉辦了聲勢浩大的公祭,爲死于倭寇之手的百姓、官兵、所有亡靈祈福。道府的掌府真人、地方官府的督撫,親自前往上香祭奠,重申鳳麟洲各大藩主的罪惡行徑,銘記曆史,勿忘國恥。
所以從道義上來說,沒有任何問題。
從實際意義上來說,鳳麟洲不是相對來說比較溫和的婆羅洲,它是一隻養不熟的餓狼,暴戾兇狠,慕強淩弱,中原強盛之時,它會嗚嗚獻媚,可中原一旦進入衰弱,它立時就會反咬一口。所以必須在它的脖子上拴上一條狗鏈,不給它反咬一口的機會。
讓戰事發生在鳳麟洲境内,總好過戰事發生在中原境内。
其實齊玄素一直懷疑,道門早就準備這樣一場戰事了。根據天師預測未來所看到的景象:帝冠落地,君王夢破。前赴後繼,血染山河。天崩地裂,世事新說。可見在“末法”真正來臨之後,中原會有一場大變,也就是東華真人所擔憂的後道門時代。可想而知,在這種時候,鳳麟洲一定會做點什麽,以小博大,甚至妄想入主中原,與其這樣,不如提前打斷它的狗腿。
甚至想得更深一些,這也許就是玄聖爲大玄朝廷埋下的伏筆。
這些年來道門一直提倡平等概念,既是替代儒門的綱常,也可以理解爲王侯将相甯有種乎。現在的确沒什麽說服力,因爲現在的王侯将相們可以飛天遁地、呼風喚雨、摧山裂石,真就是高人一等。可“末法”來臨之後,再無長生神通,那就是王侯本無種了。道門宣揚了這麽多年的平等理念,早已完成了思想上的轉變,再加上幾百年的矛盾積累,到時候必然會爆發出巨大的能量,好似一座座火山爆發,炸得一頂頂皇冠、道冠落地,驚得老爺們和道爺們的美夢破碎。
也許這就是的:前赴後繼,血染山河。天崩地裂,世事新說。
齊玄素忽然明白爲什麽那麽多的人敬佩玄聖了,他終究沒有局限于一家一姓之天下,而是放眼天下人之天下,早在二百年前就決意要将皇帝掃到故紙堆裏,哪怕犧牲道門也無所謂。或者說,在玄聖看來,道門也好,儒門也罷,都該回到自己本來的位置上,将天下交給天下人。
不過齊玄素暫時還沒有這樣的境界,他更多還是要關注自身,比如禦三家的問題。
在齊玄素的書桌上擺放着許多剛從鳳麟洲傳來的機密消息。
原來禦三家不僅僅是内讧那麽簡單,而是已經火并過一場,一位繼承人被暗殺,還有一位繼承被重傷,豐臣家的實力大爲受損,這才讓衆多地方藩主看到了可乘之機,于是有了這次的“尊王攘道”。
這樣的事情在中原曆史上不計其數,比如大名鼎鼎的八王之亂。
金阙認爲鳳麟洲道府有失職之罪,既沒有及時從中調解,也沒有及時上報,不過金阙并沒有處罰鳳麟洲道府,從掌府真人到諸位副府主,一個沒動,隻是讓其戴罪立功。大約是道門早就想對鳳麟洲動手,隻是苦于師出無名,這次“尊王攘道”反而是給了道門一個絕佳的理由。
齊玄素放下這些有關禦三家的材料,又拿起另一份關于鳳麟洲物資的簡要報告,說是簡要,仍舊是羅列各種數字,密密麻麻,真要齊玄素去處理,少不得要動用“先天神算”。
齊玄素最後靠在椅背上,歎了口氣,決定先不管這些數字,專注于禦三家的事情,盡快選出一位新的攝政關白才是重中之重,至于其他,都是細枝末節。
齊玄素把這份材料的内容記在心中之後,起身來到窗邊,望向窗外的海面。
外面仍舊是白浪滔天。
如今的鳳麟洲就像這海面一般。
齊玄素低聲吟誦道:“攻書學劍能幾何。争如沙塞騁偻侈。手執綠沉槍似鐵。明月。龍泉三尺斬新磨。堪羨昔時軍伍,謾誇儒士德能康。四塞忽聞狼煙起。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