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某些人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其實世家子與世家子也是不一樣的。
有些世家子志向高遠,意在道門登頂,自然行事講規矩、知利害,不起無名之火,不動無謂刀兵。比如李長歌,論家世,整個道門也沒幾個人能比他更高,不知勝出齊玄素多少,可他剛去帝京的時候,沒有半點鋒芒,甚至存在感很低,見到齊玄素,都會客客氣氣,隻是在最後刀刀見紅的時候,才鋒芒畢露,傷了姚裴。
有些世家子依仗家世,并不樂意去道門苦熬,不想冒着天大的風險去查什麽江南大案、參與什麽五行山“定心猿”,他們行事就要随意許多,年輕氣盛、年少輕狂,管你什麽利害不利害,就是要逞威風,就是要随着自己的性子來,萬金難買爺樂意。比如王儋清,便是此類人。
這兩種人是兩個世界的人。
前者才是齊玄素的真正大敵,不過後者也很煩人就是了。
齊玄素笑了一聲:“其實我對他們也很感興趣。”
火藥味一下子就上來了。
齊玄素經過三個月的上宮學習之後,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或者說,他一直明白,可是說不出來。
我爲什麽要守規矩?因爲規矩維護了我的利益,所以我也積極地遵守、維護這個規矩。
反過來說,如果這個規矩無法維護我的利益,那麽我就抛開規矩,自己來維護自己的利益。
一言蔽之,規矩不是天道規律,不是不可以違背的金科玉律,也不是高高在上的無上權威,其權威隻建立在既得利益的群體之上,被規矩侵犯了自身利益之人,自然會藐視這個規矩,繼而與規矩對抗,至于孰強孰弱,那就各憑本事,生死有命。
齊玄素就是這麽做的,規矩不能維護我的利益,我便自己複仇,殺萬修武,把嶽柳離送進鎖妖塔洞天。
當一個規矩隻是不能維護少部分人利益的時候,還能維持下去,可如果這個規矩不能維護大多數人利益的時候,就會被推翻。
張月鹿顯然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她很輕易就答應幫助齊玄素複仇。
當時齊玄素還很懵懂,似乎明白張月鹿的動機,又似乎不明白張月鹿的動機。
後來齊玄素明白了,張月鹿是一個靈活變通之人,她也會違犯規矩,不過前提是規矩無法維護應得的利益。
現在是什麽情況,有些人在自身利益沒有受到損害的情況下,打算違背規矩搞一點事情,甚至還打算損害齊玄素的利益。
不要說什麽張月鹿上位自然會損害他們的利益,且不說張月鹿還沒上位,就算上位了,那也有得談,張拘成都沒說話,還輪不到他們跳出來張牙舞爪。
齊玄素用一句話來概括,大約是吃飽了撐的,或者是想要出風頭,或者幹脆就是看他不順眼。
這是一種不成熟的幼稚表現,李長歌、姚裴、張月鹿無論如何都幹不出這種事情,可許多世家子自小無法無天慣了,有所依仗,又是總能幹出這種事情。
這種情況下,齊玄素自然不會跟他們講規矩,必須要重拳出擊,不管是什麽來頭。若是忍氣吞聲,那就白瞎了天師的擡舉。
也不存在齊玄素妄自尊大,不動用半仙物,還未跻身無量階段的張月鹿都未必能穩勝齊玄素,齊玄素就不信張家還藏着一個李長歌或者姚裴這樣的人物,如果真有這樣的人物,那麽張家大宗也不必爲張月鹿發愁了。
張持月顯然沒有料到齊玄素會這樣回答,愣了一下。
他的第一反應便是不悅,畢竟他也是張家人,齊玄素這般不将張家人放在眼裏,其實也是在打他的臉面。
不過張持月又不好把這種不滿表現出來,隻能沉聲說道:“齊道兄還是不要大意,我知道齊道兄早已跻身天人,可這些人裏不乏有些成家立業之人,年長齊道兄許多,同樣有天人的修爲。”
成家立業之人,一般就是三十歲往上了,年齡擺在這裏,資源擺在這裏,跻身天人自然不算難事。隻是這些人也沒什麽好誇耀的,張月鹿比他們小了差不多十歲,馬上就要跻身無量階段,等張月鹿到了三十多歲的年紀,很可能直奔造化階段去了,四十歲的僞仙,六十歲的仙人,并非不可想象之事,他們自然無法跟張月鹿相争。
不過從人生百歲的角度來看,三十歲的确是年輕人。
齊玄素隻是應了一聲,有些随意。
曾經滄海難爲水,見過了李長歌,其他人自然很難入得齊玄素的眼中。
張持月又道:“齊道兄小心雙拳難敵四手。”
齊玄素還是應了一聲,有些漫不經心。
張持月有些急了:“齊副堂主!”
若是前年的時候,張持月自然要擺出兄長的架子,說教一番。無奈如今與以前大不相同,齊玄素是上司,道門更在家族之上。
齊玄素轉頭看了張持月一眼:“我心中有數,張道兄還是帶我去見一見那些人,把事情解決,待會兒我還要去見一位長輩。”
張持月不好再說了,隻能給齊玄素領路。
很快,兩人來到了靈芝園。
靈芝園占地廣闊,朱果位于深處,外圍除了大片大片的藥圃之外,還有許多花圃,甚至算是花園了。
在這裏站了許多人,不像是賞景。
他們看到齊玄素後,竊竊私語,笑意玩味。
齊玄素上前幾步,問道:“都是月字輩的?”
“是。”張持月道。
張月鹿原名張心月。剔正命燈勝白晝,放開心月透青霄。
齊玄素掃了一眼,果真如張持月所說,有好些個天人,不由道:“張家的底蘊還是深厚。”
張持月歎息一聲:“可惜沒有一個領軍人物。”
齊玄素卻笑道:“這話不對,難道青霄不能做這個領軍人物?”
說這話的時候,齊玄素沒有避諱其他人,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一瞬間,所有的竊竊私語都消失不見了,所有人都望向齊玄素。
齊玄素毫不在意,繼續說道:“依我看,隻有青霄能做這個領軍人物,其他人都不成。”
齊玄素并不打算被動接招,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他是七娘一手教導出來的,最是明白應該如何撩撥對手的痛處。
張持月無言以對。
片刻後,一個人越衆而出:“齊玄素。”
齊玄素并不動怒,微微一笑:“是我,閣下是?”
那人道:“張仞月。”
齊玄素點了點頭,又問道:“有何貴幹?”
張仞月道:“聽說齊副堂主身經百戰。”
“不敢當。”齊玄素道。
張仞月道:“齊副堂主剛才說,青霄适合做這個領軍人物。”
“是。”齊玄素的回答很簡潔,又很快,幾乎是張仞月的話音剛剛落下,他立時就回答了。
張仞月道:“我有些異議。”
齊玄素道:“我知道。”
“你知道?”張仞月盯着齊玄素。
齊玄素笑了笑:“無非是立嫡、立長、立賢、立愛。有些人覺得,張青霄隻占一個‘賢’字,就算天師看好她,也隻是占一個‘愛’字,在她前面還有嫡庶之别、長幼之别,所以當不起這個領軍人物,而諸位就是又嫡又長。”
齊玄素頓了一下,猛地加重了語氣:“可你們卻忘了一點,道門不是儒門,張家也不是那些舊王公,張家是道門的張家,代表了道門先進的道德思想,秉持道門的平等觀念。什麽嫡庶之别,都是舊黃曆了,早就該掃進廢紙堆裏。”
張仞月眯起眼,沒有說話。
官話套話的好處就是很難直接反駁,大道理與大帽子隻有一線之隔。
齊玄素環顧四周:“我的話說完了,誰贊成,誰反對?”
沒有人說話。
張仞月緩緩道:“齊副堂主剛才說,青霄占一個‘賢’字……”
齊玄素直接替他把剩下的話說了:“我是青霄副堂主教出來的,關于這一點,我從不諱言,我做過她的部下,還跟她學過一套‘大衍靈刀’。入廟拜佛,得先進山。若是哪位對這一點持有異議,要見真佛,先過我這一關。”
張仞月連說了三個“好”字,然後道:“倒要領教齊副堂主的高招,還望齊副堂主不吝指教。”
齊玄素取出“飛英白”,握着刀鞘,拇指抵在刀锷上,目中無人一般:“我就用青霄教的‘大衍靈刀’。”
就在此時,望雲軒中的張月鹿也得到了消息,說有些人打算試一試齊玄素的深淺。
當然,這隻是比較客氣委婉的說法,還有更直接的說法,有些人想要給齊玄素一點顔色看看。
畢竟都是天人,誰更厲害,總要打過才能知道。
張月鹿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并沒有趕過去幫齊玄素解圍的意思,隻是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一路走來,她最清楚齊玄素的斤兩,在無量天人不下場的前提下,除非能把李長歌請來,否則沒可能勝過齊玄素,就是拿着半仙物也不行。
難道整個道門隻有三顆的“長生石之心”還比不過一件半仙物嗎?
至于姚裴,現在也不好說,虛弱狀态下的姚裴,還真不一定是齊玄素的對手。
唯一擔心的就是倚多爲勝,不過這也是丢張家的臉面。
傳揚出去,張家的公子們一對一打不過,惱羞成怒之下聯手群毆。
真要成了道門的笑話。
若是走到這一步,不必她出面,自有其他張家長輩出手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