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是一個張月鹿也就罷了,就連那個外姓人,也因爲沾了張月鹿的光,被如此擡舉。
這是多大的體面。
可他們又沒辦法反對。
以前張月鹿不行的時候,天師的确很冷落張月鹿,這不是天師怕了張家大宗勢力,而是在保護張月鹿,也是在一碗水端平。既然天師沒有表現出偏心張月鹿,那些張家大宗自然無話可說,也不可能公然挑破這一點,攤在明面上說什麽大宗小宗的區别,那有違道門的平等宗旨,隻能暗地裏用些手段,比如把張月鹿送到北辰堂。
可如今張月鹿行了,甚至羽翼頗豐,且不說她是最年輕的三品幽逸道士,又是天罡堂的小掌堂,這次五行山之事,她是立下大功的。既然齊玄素被直接提拔爲三品副堂主,那麽張月鹿也不會差到哪裏去,她在天罡堂中的排名又移動了幾位,從第八排到了第六,手下被分配了七個主事。隻是因爲天師和地師交接、鳳麟洲戰事、上元節臨近等緣故,就像齊玄素這個光杆将軍一樣,具體還未落實到位。
對于張家而言,這個職位的确不算什麽,可關鍵是張月鹿的年齡擺在這裏,二十多歲的副堂主和七十多歲的副堂主能一概而論嗎?前者有望争奪大掌教尊位,後者就準備在這個位置上退隐山林吧。
這種情況下,天師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表達出對張月鹿的重視。畢竟張月鹿也是他的孫女。
如果張家大宗中有一個與張月鹿在伯仲之間的人物,哪怕是稍差一點,那麽也有說法。比如說齊玄素此時叫張玄素,還是張家大宗的嫡系子孫,那麽張家大宗同樣可以做文章,甚至是打壓張月鹿,可偏偏張家大宗中沒有這樣一個人物,這就讓張家大宗十分憋屈,甚至無法公然表達自己的不滿。
關鍵就是自己人不争氣,你能說天師偏心嗎?這就好像一杆天平,左邊放滿了籌碼,右邊隻有空氣,然後左邊一壓到底,你能說天平不公平嗎?
一碗水端平,關鍵得有陰陽兩面才行。如今隻有一個面,談什麽端平。
所以說,張月鹿每進一步,或是做成一件大事,天師的态度便親近一分,看起來十分功利,實則是必然。
天師這樣的大人物,還犯不上向張月鹿這樣一個小輩去前倨後恭。事實上,早在天師親自給張月鹿取名的時候,他就已經表達了某種态度,如果他不喜歡張月鹿,會親自取名嗎?還是星宿的名字。隻是後來他選擇了忍讓,對于某些聲音進行妥協,不是畏懼,也不是軟弱,而是從大局和整體出發,一切都是爲了内部的團結、穩定、平衡。
如果天師出手鎮壓反對聲音,那麽必然會造成一定的内耗,損失的是正一道的實力。再有,天師的立足根基在于張家,自己打自家人,打得太狠,等同是打在了自己身上,自斷一臂,天師固然威風了,可是于大局不利,更讓全真道和太平道看了笑話。而且走到這一步,也會讓人認爲天師的掌控力存在不足,對于天師的威望有一定的打擊。
但忍讓不可能持續,天師不會一直忍讓下去,其關鍵就在于張月鹿的表現。如果張月鹿不濟事,那麽天師便放棄張月鹿,自然不存在忍讓,而是與那些聲音達成了一緻。如果張月鹿對得起天師的期望,那麽她的表現就會轉變爲天師不再忍讓的支點。若是張月鹿能在四十歲之前成爲參知真人,那麽天師也不怕在他百年之後張月鹿無法掌握張家。
齊玄素逐漸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大受啓發,如果有朝一日他主事一方,也要轉變思路,不能遇到事情就想着大力鎮壓,而要學會團結和平衡。
如此一來,人間百态便體現在許多張家人的臉上,想要笑,卻又笑不出來,可在迎接天師的時候,又不能哭喪着臉,那等表情,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齊玄素居高臨下地看在眼裏,心中自然不免感慨。
至于張拘奇和澹台瓊夫婦,就又是另外一種情況了。
張拘奇還好,一直都是寵辱不驚的樣子,他本人的境界修爲不高,可養氣功夫十足。
澹台瓊就是既高興又不高興了。
高興的自然是女兒得到了天師的重視,這是某種信号,天師已經開始爲身後事布局了,而女兒無疑是其中極爲重要的一環。
不高興的則是齊玄素又來了,而且也得到了天師的重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被她瞧不起的齊玄素狠狠給了她一巴掌,齊玄素站在天師身邊,哪怕什麽都不說,也是昭示着她沒有識人之明,是個睜眼瞎。
這是澹台瓊無法忍受的。
不知何時起,道門内部有了這樣的風氣,那就是男女夫妻之間沒有了平等和尊重,而是變成了女人管男人。
一個個道門仙子,控制欲極強,稍有不如意,便大吵大鬧,進門沒有換鞋子,要怒不可遏,背着她喝了酒,也要怒不可遏,玩玄聖牌或者出去打獵釣魚,還要怒不可遏,定要把丈夫規訓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忤逆。
行爲習慣要控制,愛好口味要控制,甚至就連思想都要控制,這可是古今中外許多教門都沒能做到的事情。
道門的男人們,要麽如鹌鹑一般,要麽如縮頭烏龜一般,不管有理沒理,隻管低頭認錯就是。甚至有些人以此爲榮,不僅忘了平等和尊重,還自以爲大度和包容,将怕老婆說成是疼媳婦。好像道門的女人們都是神仙,一拳能打一百個道門男人。可謂是:我有一拳,蒼天在上,道門男人,隻管磕頭。
正因如此,齊玄素被張月鹿發現魚符的時候,才會扯什麽疼媳婦,不過他當時是的确被張月鹿抓住了錯處,理虧詞窮,形勢比人強,不得不低頭,不是他樂意如此,他骨子裏并不樂意被張月鹿約束,所以才被張月鹿說是根本不像。
道門自诩文明,常常嘲笑朝廷野蠻。朝廷便譏諷道門盡是烏龜,還有些是長了綠毛的烏龜。
雖說這種風氣主要是在道門的下層蔓延,那些手握大權的高層道士們,自然不會怕道侶,不僅不怕,他們還要廣置外宅,左擁右抱,過朝廷之人的日子,這就是權力的好處了。但中層和上層也多少受了一些影響,比如澹台瓊。
習慣了在家裏對内控制一切,自然不肯承認自己是錯的,也聽不進其他的意見。
故而澹台瓊萬萬不肯承認自己看走了眼,反而認爲齊玄素奸詐。更關鍵的是,她敏銳察覺到了齊玄素的不好掌控。
說得直白些,齊玄素是個刺頭,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齊玄素還是個準六品道士,不僅沒有半點女婿見丈母娘的誠惶誠恐,還敢忤逆頂撞他。如今齊玄素已經是三品副堂主,日後前途肉眼可見,那麽這小子肯定不會把她放在眼裏,甚至會不會把她視作嶽母都是兩說,不要忘了,在玉京他還有一位嶽母,慈航真人蘇元儀。
這小子如此奸詐,抱住了月鹿的大腿,難道不知道順杆往上爬,再去抱蘇元儀的大腿?
世人就是如此現實,君擇臣,臣亦擇君。丈母娘若有許多個女婿,自然會挑剔女婿們,哪個女婿更有能耐,哪個女婿沒有本事,心裏有一杆秤,自然更喜歡有本事的女婿。女婿們隻是沒得選,當女婿們有得選的時候,自然也會偏向那位權勢更大的嶽母。
澹台瓊心中的惱恨便可想而知。
再有就是張玉月了。
此時的張玉月心中一片茫然。
她沒有澹台瓊那般固執,她很容易就認清了一個事實,她和澹台瓊加起來也不如張月鹿。反過來說,張月鹿能出頭,她們卻不能,不是沒有道理的。
她們當初百般阻撓,張月鹿就好像鬼迷心竅一般,認定了那個男人不放松。如今再看,事實已經證明了一切,張月鹿的眼光遠在她們之上,她們才是有眼不識金鑲玉,張月鹿則是一眼就看出石中藏玉。
是她錯了嗎?
因爲她的眼光不好,所以她才會遇到李命煌,被傷得遍體鱗傷。
不過她又冒出另外一個念頭。
是不是張月鹿的命太好了?
出生落地就是谪仙人之姿,被慈航真人收爲弟子是很順理成章之事,然後參與第一次江南大案,慈航真人自然不能坐視不理,于是她立下大功,又入了地師的法眼,由此開始飛黃騰達。所以如今天師待她,便如親孫女一般。而她随便找個男人,也是前途無量之人。
爲什麽張月鹿的命就能這麽好?
張玉月又忍不住望向站在天師身旁的齊玄素。
他會是第二個李命煌嗎?
既然天師已經出面,那麽這種事情就不能随意反悔,齊玄素自然不會是第二個李命煌,張月鹿也不會被傷得遍體鱗傷。
可天師當初爲什麽不爲她出面呢?
她也是天師的孫女。
想到此處,張玉月竟是不可抑制地生出幾分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