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空不久後,一位真境别院的輔理來到齊玄素和張月鹿面前,态度十分和氣:“張副堂主、齊主事,國師有請。”
齊玄素和張月鹿對視一眼。
且不說張月鹿,齊玄素本以爲他見到的第一位副掌教大真人要麽是天師,要麽是地師。前者是張月鹿的娘家人,是長輩的長輩。後者是全真道的首領,是上司的上司。可萬萬沒想到,他見到的第一位副掌教大真人竟然會是跟他沒什麽關系的國師。
如果硬要說他跟國師有什麽關系,那也是純粹的惡緣,從第二次江南大案到“定心猿”計劃,他可都參與其中了。
隻是不管齊玄素如何想,國師相召,他是不敢不去,也不能不去。且不說國師一根手指就能把他碾死,就說職位上,兩人也差着三品、二品、參知、平章、副掌教五個等級。
張月鹿還是有靜氣,道:“勞煩引路。”
在這位輔理的帶領下,三人向“應龍”的三樓走去,國師李長庚的書房便位于此地。
輔理走在前面,同時不忘交代道:“隻有國師問話時,兩位才可以說話,同時還要使用适當的尊稱,可以稱呼副掌教大真人,也可以稱呼國師,不要畏首畏尾,也不要玩世不恭,平常心就是。我知道二位皆是才俊,是天師和地師的晚輩,隻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習慣各不相同,還是要多加留意,免得犯了忌諱。”
張月鹿道:“這是自然。”
說話間,已然來到國師的書房門外,僅從外面來看,并不如何奢華,也不特殊。
輔理并未敲門,而是直接推門走入其中。
因爲此時的書房中并非隻有國師一人,還有其他人,齊齊朝着齊玄素和張月鹿望來,神态各異,善意少,惡意多。
國師是書房中唯一坐着的人,僅從外貌來看,他大概花甲年紀,黑發黑須,相貌清奇,氣态威嚴,與白發白須的天師形成鮮明對比,顯得天師要比國師老上許多。事實上國師和天師隻有幾歲的差距。不過這是太平道的一貫風格,清微真人看起來也要比東華真人年輕許多。
張月鹿和齊玄素一同行禮:“見過副掌教大真人。”
坐在書案後的國師揮了下手:“你們先下去。”
書房裏的其餘人等向國師行禮,然後依次退出書房。
“永言對你們兩人的評價很高。”國師審視着眼前的年輕男女,“不愧是‘定心猿’的關鍵人物。”
與姜合道大真人一樣,國師的視線并沒有壓迫之感,如果非要說有壓迫感,那就是國師的身份帶來的心理壓迫,說白了也是自己給自己施加壓力。
齊玄素微微低頭:“國師過獎,永言道兄過譽。”
國師收回視線,說道:“你們二人多半會随軍出征,異地他鄉,要懂得守望相助。若是有什麽難處,可以直接去找清微真人。”
“謹遵副掌教大真人教誨。”齊玄素和張月鹿齊聲道。
國師揮了揮手:“好了,你們去吧。”
“是。”兩人再次行禮之後,退出了國師的書房。
輔理仍舊守在門外,等待兩人出來之後,領他們去各自房間。
兩人一路上誰也沒說話,不過也算是心知肚明。國師這次見他們,談不上拉攏,卻給了他們一個選擇——李家是願意接納二人的,早在心學聖人時代,李家就十分注重人才的招攬,主要是女婿和義子兩種方式,這也是李家之所以壯大的原因。
安排好兩人的住處後,真境别院的輔理告辭離去,齊玄素又去了張月鹿的房間,卻沒敢貿然提起剛才的事情。
以國師的境界修爲,隻怕整艘船都在他的感知中,實在不好立刻在背後議論國師此舉的深意,齊玄素隻能玩笑道:“萬萬沒想到能夠見到國師,我也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再去你們家,就不會緊張,畢竟曾經滄海難爲水。到時候,我就大大咧咧地往那一坐,小張倒茶。”
張月鹿笑裏藏刀:“雲錦山都是姓張的,你說的這個‘小張’是誰?”
齊玄素道:“既然是‘小張’,那說明年紀不大,當然是你了,總不會是張伯父,他是‘老張’。”
張月鹿呵呵一笑:“好,好,好。”
齊玄素理直氣壯道:“我好不容易當一回客人,享受享受怎麽了?”
“沒怎麽,小張這就給齊公子倒茶去。”張月鹿還真就起身給齊玄素倒了一杯茶——這裏的各種物事十分齊全,甚至還有酒類。
齊玄素捧起茶杯,幹咳兩聲:“其實我就是随口一說。”
張月鹿望着他:“那我不管,等到了雲錦山,我隻管給你倒茶,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齊玄素差點把剛喝進去的茶水噴出來:“我怎麽應付得過來?”
“你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怎麽應付不來?”張月鹿一推齊玄素,“我乏了,你回自己的房間去。”
齊玄素就這麽被張月鹿推了出來。
“應龍”的速度遠勝于普通飛舟,隻用了一天的時間便進入昆侖境内。
一路上不僅是暢通無阻,而且還有昆侖道府的飛舟進行護航。
這讓齊玄素大開眼界。
不過話說回來,需要護航的飛舟往往沒有護航,結果有了齊玄素的縱身一躍。“應龍”有國師親自坐鎮,根本沒人敢來招惹,卻偏偏有了護航。正是應了太上道祖之言:“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
進入到玉京範圍之内後,一般的飛舟隻能停泊在城外,乘客們要徒步進入玉京。就算是執行任務歸來,至多是有專門的車輛接送。可副掌教大真人的座船卻是可以直接通過玉京的大陣,入玄都,進紫府,最終降落在紫府内部的瑤池之中。
此瑤池非是西域道府大雪山的瑤池——西王母雖以昆侖爲宮,亦自有離宮别窟,遊息之處,不專住一山也,故而瑤池并非一處,足有三處。
包括國師的座船在内,此時的瑤池中隻停泊了五艘座船,其中四艘“應龍”分别對應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和大掌教,大掌教的“應龍”比副掌教的“應龍”還要高大幾分。第五艘船與四艘龐大的“應龍”相比,顯得十分小巧精緻,通體雪白,這是當年的玄聖座船,也是衆多飛舟的始祖,如今長年停泊于瑤池之中,成爲一個可以移動的“亭台水閣”,曆代大掌教偶爾會與大真人們在此賞景或者議事。
齊玄素沒有想過,他就這麽第一次進入了紫府。
國師當先下船,其餘人跟在後面依次下船。
在瑤池的北邊就是紫氣隐隐的紫霄宮,東邊是不見其頂的“三十三天”,西邊不遠處便是金阙,張月鹿不是真人,不過因爲她是天罡堂的副堂主,所以破例獲得旁聽資格,直接跟随國師去金阙參與議事,同行的還有李長歌。
齊玄素沒有這樣的資格,隻能獨自一人離開紫府。想進紫府不容易,離開卻是不難。
因爲涉及到戰事,天罡堂此時必然是十分忙碌,所以齊玄素也無意故地重遊,選擇先回他在玉京的小家。
還是熟悉的海蟾坊,還是那條熟悉的巷子。齊玄素步入其中,一路走到巷子的盡頭,這裏隻有兩戶人家,除了老齊家,就是一個姓崔的道姑。
當齊玄素來到家門口的時候,忽然發現崔道姑正坐在她家門前的台階上,身前還擺着一些小孩子的玩意。
齊玄素依稀記得,崔道姑有過一個孩子,隻是在很小的時候就夭折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道門的醫術其實很畸形,能活死人不假,可九成九的丹藥對于境界修爲有着極高的要求,若是沒有相應的境界作爲支撐,會被龐大的藥力生生撐爆,幾歲的孩子哪有什麽境界修爲可言,夭折也在情理之中。
齊玄素還記得,崔道姑因爲此事憔悴了很長一段時間,意氣消沉。
想起這段往事,齊玄素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崔道姑的面前,輕聲喚道:“崔姨?”
正沉溺于自己世界的崔道姑緩緩擡起頭來,目光有些渙散,片刻後才逐漸回神:“是天淵啊,什麽時候回來的?”
齊玄素道:“剛剛回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崔道姑有些心不在焉。
齊玄素看向那些屬于小孩子的物件,試探問道:“崔姨,這是……”
“這些啊。”崔道姑笑了一下,“我今天剛好休沐,順手把家裏打掃了一下,結果從犄角旮旯裏找出了這些東西。”
然後她罵了一句:“這個小兔崽子,倒是把他的這些寶貝藏得嚴實,塞在床縫裏、櫃子底下,他要是活着,我非狠狠揍他一頓不可,可他還他娘的死了!”
崔道姑沒有眼淚,似乎并無異樣。
可真要是無所謂,她也不會一個人坐在這裏。
齊玄素沒有孩子,可有些說不出話來,不知該如何安慰崔道姑。
最後還是崔道姑自己收拾心情,她本想将這些小玩意丢掉,可想了想,還是又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