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今日朝會上朱元璋的突然發難,包括詹徽站出來彈劾常茂,所有發生的一切,全朝堂隻有陳雲甫一個人心裏跟明鏡般早就猜到了。
包括這些天發生的一切緣何而起,也隻有陳雲甫心裏最清楚。
事情的源頭還在那日朱允熞的抓周之禮。
複下盤吧,不然迷霧重重。
早在朱允熞抓周之禮前,朱元璋離京去鳳陽,當時朱标特意找了一次陳雲甫,說及遷都的事。
當時陳雲甫就很詫異,遷都,那麽重要的一件事,朱元璋竟然會讓給朱标自己做主。
那隻能說明,朱元璋老了,實打實的開始考慮将皇權移交給朱标。
結合當年馬皇後仙逝,皇宮内朱元璋那道親筆寫就的《緬懷皇後馬氏诏》中的内容,陳雲甫堅信,朱元璋的眼裏此時此刻,隻有朱标這麽一個兒子值得他重視。
那麽好,既然朱元璋如此重視朱标,那麽朱标的兒子朱允熞抓周之禮,朱元璋一定會給這個孫子準備禮物順便留意一下這次大宴。
錦衣衛的很多故事大家都耳聞過,陳雲甫也知道,玲兒就是朱元璋留在自己身邊的眼線,但他從來都不吭,留着就留着吧,反正自己也不幹什麽違法亂紀的事,怕什麽。
心中有了數,所以陳雲甫在那日宴上根本就沒打算喝酒。
可他不喝,架不住一群沒腦子的上來硬勸,索性簡單喝點去裝醉。
整個抓周之禮的前一大部分都沒什麽營養和值得一說的地方,重點隻在最後。
當時陳雲甫和自己的嶽父邵質、朱标三人合夥唱了一出戲,陳雲甫作勢喝多,失言朱允熞隻是一個孩子,能懂什麽叫抓周,于是邵質立馬站出來向朱标告罪,說陳雲甫醉酒。
朱标順勢斥退,讓宮娥和邵質将陳雲甫拉走。
事到這個地步正正好,陳雲甫隻是單純的爲了躲酒,可誰能想到常茂也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有什麽其他的想法,突然來了那段吹捧朱允熥的話來。
注意,就在常茂說完之後,藍玉打算出言附和,而陳雲甫借着酒勁一把将藍玉撲倒。
很奇怪不是嗎。
當時陳雲甫身邊有邵質、有幾名宮娥團團圍住,陳雲甫要是真喝醉了那也應該撲宮娥,而不能那麽精準的躲過面前所有人,隻是把藍玉給撲倒。
所以,陳雲甫壓根沒醉,不僅沒醉,腦子還清醒的很。
當常茂說出那段話的時候,陳雲甫那異于常人的直覺再次讓他捕捉到了危機感,所以在藍玉堪堪開口的瞬間,陳雲甫一把将藍玉撲倒。
本來以藍玉的力氣,就算陳雲甫把他撲倒,他也總能推開陳雲甫,不至于等到别人來把陳雲甫拉開。
隻因爲借着兩人面貼面的這個機會,陳雲甫說了一句。
“閉嘴、裝醉!”
秉持着對陳雲甫無條件信任的原則,藍玉果斷裝作撞擊了後腦,捂着頭昏睡過去。
而朱标則是氣的不住發抖,好好一堂宴不歡而散。
陳雲甫何止救了一個藍玉,他把朱标也給救了!
至于如何救得,後面再說。
咱們先往後捋。
當朱标告訴陳雲甫朱元璋已經起駕回京的時候,陳雲甫馬上趕往通政使司問胡嗣宗,可得到的消息卻是通政使司并未收到禦前司所有有關聖駕返京的消息。
朱元璋爲什麽要瞞着通政使司搞突然襲擊呢。
原因很簡單,他一定是有一些見不得光的安排。
老朱要動常茂!
陳雲甫絞盡腦汁想及了曆史上常茂的下場,已經可以斷定曆史上常茂、馮勝包括藍玉真正的死因是緣何了。
立儲!
既然老朱要動常茂,最簡單的辦法是通過五軍都督府來挑常茂在軍中犯下的過錯,所以陳雲甫頻頻翻看五軍都督府的奏疏。
但一無所獲,沒人彈劾常茂。
陳雲甫當時就産生了自我懷疑,難道是曆史出錯了?
随即恍然大悟。
曆史上常茂坐的是什麽罪名?
他随馮勝北伐,迫降納哈出的那天,納哈出在明軍大營醉酒,言語放肆咄咄逼人,于是常茂不顧馮勝的阻攔,拔刀砍傷了納哈出。
就因爲這一點,馮勝班師回京後在朱元璋面前彈劾常茂不聽帥令,而常茂則說馮勝有失大明氣節。
最後的結果是,馮勝被朱元璋收了所有的兵權幽禁在家,而常茂呢則坐死罪,後寬恕發配廣西龍州,沒一年就病亡。
這是正史的記載不假,但真的沒法讓人相信啊。
要知道馮勝可是常茂的嶽父!
在這個親親相隐的年代,翁婿二人在朱元璋面前互相對黑咱姑且就當大義滅親,可常茂不過是砍了納哈出一刀,就坐死罪?
這一點根本解釋不過去。
所以陳雲甫才言,壓根不現實的事情怎麽會發生。
曆史因爲自己已經改變了。
常茂沒能和馮勝随軍北上,自然也就不可能拿刀去砍納哈出,他的罪壓根不在這,而在于他是朱允熥的親舅舅!
他在支持誰當太孫的立場上和朱元璋站到了對立面。
要知道,除了陳雲甫誰都沒有上帝視角。
誰會想到朱标會先朱元璋而死,都認定朱标會繼位啊。
那麽朱标一旦繼位,太子要麽是朱允炆要麽是朱允熥。
作爲朱允熥的娘家人,常茂、藍玉自然是支持朱允熥的,而馮勝又是常茂的嶽父,他天然也站在朱允熥這一邊。
理清楚了人物關系和黨派利益,那所有的一切都順理成章了。
朱元璋覺得這些臣子或者難聽點說是家奴已經開始對自己的家事橫加置喙,對皇權形成了極大威脅,故而毫不猶豫的舉起屠刀。
殺!
既然要殺,必須要有罪名,常茂沒有如曆史上那般砍傷納哈出,朱元璋就得從别的地方想辦法。
還能有什麽辦法呢。
發動地方上來挑刺,彈劾常茂!
因此陳雲甫馬不停蹄的趕往都察院,要來了五軍都督府和直隸的彈劾奏本,果然在直隸奏本中找到了濠州府懷遠縣縣令匡圩對常茂的奏劾。
這個時候,陳雲甫爲自己打了個掩護。
說他來找的,是蘇州府商人哄擡物價的事。
并且在離開前告訴陳新立,一語雙關的說道。
“蘇州府的官員都是瞎子啞巴不成?”
其實這是告訴陳新立,我今天來幹的事,你給我裝成瞎子和啞巴,沒看到、不要說。
至于陳新立能不能聽得懂,那就看他自己了。
陳新立懂了,他順勢表态今年京察要嚴查蘇州府,坐實了陳雲甫來此隻是爲了蘇州事。
故而陳雲甫開心的拍了拍陳新立肩頭。
這個造化機會陳新立靠自己抓住了。
陳雲甫從都察院離開後就已經知道常茂是死定了。
但他救下了藍玉!
另外,再說回那日朱元璋和朱标父子倆的對話,爲什麽朱元璋說若是沒有陳雲甫,朱标就成了李世民。
圍繞朱标身邊的軍方勢力太大,但這本就是朱元璋有意的。
要不然,朱元璋怎麽會把常遇春的閨女許配給朱标,而不是把徐達的閨女許配給朱标。
看似大明軍方中,徐達的地位爲首,可徐達一派除了徐達還有誰?
開平王常遇春卻不然。
他小舅子是藍玉、兒子常茂又是馮勝的女婿、馮勝的大哥叫馮國用,是埕國公,而馮國用的女兒是朱元璋幹兒子,西平侯沐英的夫人、沐春的生母!
而沐英和朱标的關系、感情怎麽樣還用在這裏說嗎。
加上已故的岐陽王李文忠從小手帶手領着朱标長大,曹國公一系也是太子黨。
現在看明白了吧,大明朝軍方所有的利益紐帶核心都在朱标一個人身上,朱标繼位,朱允熥做太子,大家皆大歡喜。
至于徐達一派隻有一個厲害的名人,那就是他女婿燕王朱棣。
可誰能知道朱棣将來會造反當皇帝,對吧。
所以說,大明已經形成了以朱标爲核心,韓國公李善長、鄭國公常茂、宋國公馮勝、曹國公李文忠、西平侯沐英等爲輔臣的第二代權力中央。
隻是天不假命,所有的一切朱元璋都爲朱标鋪平了道路,千算萬算沒算到常氏病亡。
這一下朱元璋犯難了。
他自己不想家裏的孩子爲皇帝寶座從而手足相殘,這才頒行了大明寶訓,定下了嫡長子繼承制度,并把所有的權力逐步移交給朱标,可現在常氏一死,朱标将來當皇帝沒皇後怎麽辦?
那就再扶正一個吧。
朱元璋扶正朱允炆生母呂氏其實壓根和呂氏爲人如何沒一毛錢關系,隻是因爲朱允炆比朱允熥大了一歲!
這太他娘關鍵了。
扶正呂氏,朱允炆既嫡又長,和皇明寶訓卡的嚴絲合縫。
另外,就關于朱允熥這個嫡出是否因此變成庶子,壓根無須争論。
因爲禮法的規矩不是禮部定的,是朱元璋定的啊。
皇權時代,尤其是大明朝,誰的規矩能大過朱元璋!
禮部的官員誰敢站出來怼朱元璋,說他這麽做與禮法不合?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推進着,可圍繞着朱标這個核心安排的黨派班子卻坐不住了。
大家都把籌碼下注在了朱允熥身上,現在倒好,等将來朱标繼位,太子的位置落到了朱允炆身上,那我們怎麽辦?
就此退出權力核心,把絕大部分政治紅利讓給呂氏一族嗎。
人的屁股坐在哪自然要爲自己的利益搖旗呐喊。
常茂、馮勝、藍玉齊齊支持朱允熥的行爲,讓朱元璋感受到了威脅并因此而憤怒。
他擔心自己死後,朱标繼位會顧忌軍方的态度,轉而立朱允熥爲儲君,違反自己一手頒行的皇明寶訓,使皇權蒙塵。
常茂說的話,讓朱元璋多疑的心聯想到這是不是來自軍方的試探?
是不是來自朱标的試探?
一旦那日宴上朱标開了口,藍玉、馮勝、李景隆等人紛紛附和,那就太可怕。
這是一股足以支持朱标發動兵谏的力量,雖然這個兵谏注定不可能成功,可也添堵啊。
朱元璋是鎮壓還是不鎮壓?
鎮壓了,就要廢除朱标的太子之位,不鎮壓,像玩笑話說的那般,把自己綁起來給朱标送過去,皇位易主,那麽朱标這個靠着兵谏上位的新帝就要倚重軍方,從而立朱允熥爲太子作爲政治交換。
皇權依舊蒙了塵。
到那時,朱元璋是進退維谷。
是陳雲甫的放縱胡鬧,使得宴會不歡而散,也使得常茂說出來的話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回應及附和。
氣急敗壞的朱标甩袖離開,他甚至沒有來得及注意常茂說了什麽,或許就算注意到,當時氣火攻心的他也無暇再去思考更深的一層含義。
曆史本身隻有一行行空洞的文字,可對正身處于此時此刻的陳雲甫來說,這都是看得見、摸得着的眼前事。
他,正身處于恐怖的政治旋渦當中。
等到朱元璋回京,朱标領百官接駕,當時朱元璋先走到了藍玉面前、後又走到常茂面前,又去敲打了一番陳雲甫,最後,找到了詹徽。
“京中如何?”
詹徽回“諸事順遂。”
您交代的事,臣都辦好了!
朱元璋滿意點頭。
“甚好。”
什麽甚好?
朱元璋要想問京中如何,怎麽也輪不到都察院左都禦史來回吧,他要問也得問陳雲甫這個通政使文淵閣大學士!
那時候陳雲甫還跪着呢。
朱元璋敲打夠了,才讓陳雲甫起身。
你那麽聰明,應該知道朕什麽意思了?
所以才有今日的朝會,藍玉沒有出面,陳雲甫一吭不吭。
一旦藍玉在場,這個沒腦子的二貨很可能也站出來替常茂求情。
那麽好,藍玉案就勢必要炮制而出。
株連大獄一旦發動,那又是上萬顆人頭落地。
不讓藍玉來,陳雲甫做的就是顧全大局,朝會上别鬧得太兇,别在朱元璋的怒火上再澆油了。
複完盤,所有的詭谲也就算見了光,剩下的事,其實也就沒什麽事了,常茂馮勝一死,這事到此爲止不好嗎。
陳雲甫愁啊。
現在看來,朱标又是動了恻隐之心,打算找朱元璋打擂台呢。
這位太子爺,咋就那麽不讓人省心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