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上是近鄉情怯還是懼怕。
宮門内一個老頭走了出來,看到陳景和的時候驚喜不已。
“太子爺回來了。”
陳景和認出了來人。
韋三。
爲父王駕車幾十年的車夫。
“韋、韋三叔。”
韋三很激動也很開心,拉着陳景和的手就往宮門裏走。
“太子爺您可算回來了,這幾年也不知道回家來過個年,大王和王後都不知道多惦念。”
宮裏的變化并不大,還是印象中的那樣,占地不大、冷冷清清。
禹王宮的前身本就是這西長安街上幾座宅子連一起後擴建的,也沒有什麽家奴仆人,隻是雇了幾個廚子和清掃的傭人罷了。
這裏最多的外人,也不過是兩班輪值的錦衣衛而已。
陳景和的記憶中自己家近些年一直如此,甚至不如小時候那般熱鬧。
因爲那時候還是洪武、永樂朝,自己的父王是朝中大臣,官場上很多人都會來拜訪,和自己的父王相談甚歡,而随着時間的推移,家中就很少來外人了。
公事會到一旁的皇宮,私事。
陳雲甫很少有私事。
韋三的歲數已經很大了,可卻走的比陳景和還要輕快,他喜悅的沖過前殿、穿過别苑,向着後宅的方向喊話。
“太子爺回來了。”
沒有想象中一家老小都沖出來的溫馨畫面,隻有一個兩鬓斑白、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
男人的脊梁已經微微有些佝偻,但卻看起來像一座山嶽般厚重。
深邃的雙眸宛如幽寂的淵谷令人不敢直視。
陳景和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将自己的腦袋貼到地上。
“兒臣,參見父王。”
“韋三啊,去吩咐廚子今天晚上添幾道菜,順便去邵閣老府上和王後說一聲,就說景和回來了,請邵閣老一家來家裏吃飯。”
“诶,诶。”
韋三走了,陳雲甫也邁下台階來到陳景和的面前,伸出手來。
“起來吧。”
“兒臣有罪,不敢起身。”
陳雲甫微微一笑:“兒子和老子之間哪有什麽罪不罪的,我讓你起來便起來吧。”
陳景和擡起頭,挂着滿臉的淚水悔痛道:“兒臣妄自尊大,竟意欲分裂國家,實在是大逆不道,求父王處置。”
“是蒲向東的人頭吓到你了,還是我這個當爹的吓到你了?”
“都不是,兒臣是真的認識到了錯誤,特向父王請罪。”
陳雲甫蹲下身子,很是感慨的拍了拍兒子肩頭:“你現在撒謊,連孤都看不出真假了,不錯,很不錯。”
後者剛想辯解,就被陳雲甫一把拉了起來。
“孤不是太祖皇帝,你也不是朱棣,他喜歡吓兒子玩,孤可沒這個興趣。不過你做的很好,成長的很快,孤很欣慰。”
陳景和不敢接話,隻是嗫嚅着一味念叨請罪的話。
陳雲甫拉着他一路走進書房,爲驚魂不定的兒子泡了一壺茶。
“孤能看出來,你很害怕。”
“楊浦吓着你了吧,你不要怪他,他是孤的腹臣,你如此欺負我這個當爹的,他說兩句重話也是爲了維護孤。
孤讓他把蒲向東的人頭送給你,不是爲了吓唬你,更不是爲了向你炫耀朝廷的軍力,孤是想讓你知道,我們的敵人是誰,估計楊浦自作主張和你說了什麽才把你吓成這樣。”
陳雲甫的語氣很平和,安撫着陳景和驚懼不已的心。
“你不用擔心回京來會被軟禁,起碼孤讓楊浦給你的那封信是真的,孤确實準備遜位,也确實同意了你的要求,組建新的聯合内閣一事全部由你做主。”
陳景和擡起頭,還在做着最後的試探。
“國不可一日無君,兒臣年幼輕狂說的話,父王不要往心裏去,還是責罰兒臣無知吧。”
“你看,咱們父子倆不能坦誠相待,這就是最大的矛盾所在。”陳雲甫伸手打斷了陳景和的話,繼續說道:“也怪孤從未和你說過實話,今天,是該把一切都告訴你了。
你在廣東做的一切,其實都是孤想讓你做的,這不算考驗,因爲就算你不做,也會有很多人逼着你做,所有的一切都是孤推動的,又怎麽會怪罪你呢。”
陳景和頓時瞪大了雙眼,像是聽到這世上最不可思議的天方夜譚。
“建文二年的宮廷政變之後,世人都說孤是竊國大盜,也有很多人誇孤是一世枭雄,但他們都不知道,建文二年的政變隻是孤這一生謀局的開始。”
陳雲甫的話,道出了一個波瀾壯闊的欺世大局。
“從孤聽說你母後有喜的那一天開始,孤就已經想過要如何走完這一生,竊奪這個國家的最高權力僅僅隻是一個開始,因爲沒有至高權力,很多事是注定做不成的。”
“所謂的九州大業隻是一個幌子,你們以爲孤要的,是前無古人的偉大功績?”
“孤創下九州大業的盤,有很多重原因。”
“首先,就是政權的平穩交替,孤是造反謀權之人,沒有九州,那些武勳、大臣、宗親都會反孤,就像孤以前和你說的,孤首先要把他們喂飽,不喂飽他們他們就會像餓狼一樣分食孤,所以一個虛無缥缈的九州出現了,将這些内部的矛盾引向了外部。”
“當第一步走出去,一旦成功,虛無缥缈的九州真的實現了之後,那麽接下來的很多事便順理成章。”
“蒙州、遼州、藏州、越州的相繼誕生,讓我們這個國家變得無比強大。這種強大帶來了萬國來朝,但這種強大同樣需要海量的财富才能支持。”
“軍隊需要經費、教育需要經費、建設需要經費、官員俸祿更需要經費。國家不停的擴張,對财富的需求越加的永無止境,在這種情況下,商人的地位就要被無限擡高。”
“很多人都知道,朝廷,是需要錢的。這種想法成就了一種潛在意識,繼而演變成不說的默契,那就是鼓勵工商業的發展、縱容資本的擴張。”
“從孤當年和蒲向東做第一筆奴隸貿易的時候,從咱們中州兒郎第一次爲了錢向一個國家發動戰争的時候,一個新的時代就開始了。”
“你或許不會懂,我來告訴你,這種就叫做資本主義,衍生出來的對外戰争叫做殖民戰争,你也可以管它叫侵略戰争,當然這不重要,起碼在咱們國内,這些都是正義的。”
“而孤做的事,是對這種思想的普及進行拔苗助長,讓它原本需要五十年、一百年才能走完和完善的道路縮短到二十年、三十年。”
“讓它快速的成熟直到結出惡果。”
“最後,就到了今天這一步。”
陳雲甫說的每一個字陳景和都能聽懂,但連在一起卻是雲裏霧裏,他隻知道,自己成了陳雲甫手中的一枚棋子。
“我放縱國營商榷被資本注入、默許鐵路權落進蒲向東的手裏,按照資本家們的企圖進行貨币改制,讓他們水到渠成的獲得物價操控權,等的就是這一天。”
“當一斤米一百文的那一刻開始,誰都會随着時代的大勢裹挾向前。”
“暴亂是必然發生的,孤甚至做好了遍地反民的準備,但欣慰的是,孤把你教出來了,你懂得轉移矛盾,将百姓們的怒火和所有憤怒轉移到了那些外族的頭上,替朝廷,争取了時間。”
“你獲得了民衆的支持和擁戴,獲得了阿拉伯人和外國商人在廣東留下的無窮财富與物資,獲得了廣東遍地數之不盡的工廠,更重要的一點,你對孤,心裏有怨!”
“從當年你第一次去廣東,孤就讓你看到廣東那些不法的情況,卻壓着你,讓伍士臯那種人羞辱你。到你這一次去廣東,孤讓雅熙繼續給你施壓,讓你明知道雅熙犯了那麽多錯事卻無能爲力,因爲孤護着她,用強權繼續壓着你,爲的,就是讓你怨孤!”
“當暴亂結束後,你手裏有兵、有錢、有工廠、有民心,天時地利人和你全占了,孤想,你也該反孤了。”
“當各省投誠之後,聯合自治就成了你整合各方勢力和南京分庭抗禮的底氣所在,國家分裂、南北内戰的危機似乎便也就出來了。”
陳雲甫的每一句話,都宛如重錘一般砸在陳景和的心頭之上。
“這種情況下,孤不下罪己诏,不退位,何以平民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