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初,夏日的清晨,天色已然大亮。
一輛輛馬車自信陵君、龍陽君府和魏庸的大司空府駛出,與早已等候在西城門的大秦使節彙聚。
另有龍陽君領五百軍卒于城外等候,一個個軍容肅穆,傲立如松。
此次奉秦王命來大梁的使臣中,以上卿姚賈爲首,這位被韓非稱爲“世監門子,梁之大盜,趙之逐臣”的外交家。
出身魏國,其父是看管城門的監門卒,在當時社會根本沒有一點地位可言。
後爲趙臣,因秦之離間,而被驅逐,卻得秦王賞識,後來在魏、楚、趙、韓四國商讨合縱伐秦之時。
其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舌戰四國,成功瓦解此次合縱,立下大功。
“呵呵,郎中嫪毐,見過上卿。”
姚賈撫須一笑,面對嫪毐,笑眯眯的道:“诶,郎中大人何必如此客套?”
大家都是聰明人,嫪毐也不拐彎抹角,微笑直言道:“車馬之上,皆是嫪某姬妾親眷,此次厚顔請上卿大人同行,也是擔心有人心懷不軌,若有煩擾之處,還請見諒。”
姚賈笑着擺手道:“郎中大人言重了,正好老夫還要出使韓國,不過順路而已,你我同朝爲臣,不必如此見外。”
嫪毐依舊正色道:“不論如何,上卿相助之情,嫪某記下了,日後必有所報。”
姚賈微笑道:“舉手之勞,不足挂齒,倒是要恭喜郎中大人,又立大功。”
說着,他扭頭看了眼大梁高巍的城牆,輕歎一聲道:“時候不早了,郎中大人,老夫在鹹陽,靜候功成。”
嫪毐聞言,也是忍不住灑然一笑,與之告辭之後,又與龍陽君等人交待了幾句,便不再言語。
随着姚賈的一聲令下,一行數十輛馬車浩浩蕩蕩的向着新鄭的方向駛去,嫪毐則獨立于西城門外不遠處的樹梢之上,默默注視着。
直到車隊漸行漸遠,漸漸消失在視線,方才緩緩回首,看了眼遠處的人群,心中冷笑一聲,随即身形一動,眨眼便又出現在了西城門口處。
随後,嫪毐便再次大搖大擺的進了城,然後在城中四處溜達了一圈,便自北城門而出,乘坐着馬車一路向北而去。
他卻不知道,就在當天中午,玄翦暫居的山林處,一名身着一襲灰色長袍的儒雅男子,緩緩走了過來。
随着男子的出現,小木屋的玄翦緩緩拿起了自己的雙劍,亦走了出去。
“半月不見,你似乎修爲又進境了一步。”
男子俊雅的面容上浮現一抹笑意,深邃如淵、平靜如一潭幽泉的雙目打量着四周的環境,淡淡道:“這裏山林幽幽,遠離塵嚣,對你來說,倒是一處不錯的埋骨冢。”
玄翦聞言,冷酷而恐怖的面容上亦是多出一抹冷笑,戰意盎然道:“你的确是我平生所遇最強的劍客。”
“可惜....”
“可惜什麽?”
玄翦唇角浮起一抹冷笑,沙啞着聲音道:“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其所觸,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
“一柄好劍,飲血不足數,斬殺仇敵的頭顱太少,鋒銳不足,殺意更欠火候。”
“無名,你縱以劍入道,然含光無形,君子無争,鋒芒含而不露。”
“終究不是最強的劍道。”
随着他的話音落下,原本風和日麗的山林裏,一股恐怖的殺意瞬間爆發。
蓦然間,似乎整個天地,都變成了血紅色。
名叫無名的中年男子見狀,平靜無波的眼眸并無任何情緒波動,隻緩緩擡起了自己手中的劍。
一柄好似隻有劍柄的劍.....
邯鄲在大梁正北方,距離大梁五百裏左右。
出乎意料的是,嫪毐乘車一路疾行,并未遇到有人追殺或伏擊。
過黃河之後,嫪毐便駕駛着馬車一路疾行,好在路途還算平坦,疾行了大約五日,終于到了邯鄲地界。
不論前世還是今生,可以說,嫪毐都來自邯鄲,對于邯鄲這座城市,自然也有着特殊的情懷。
嫪姓在此地隻是小姓,他的家族人口本來就少,自父母雙亡後,爲求活路,便一直流浪他鄉,如今再次回來,家裏已然沒有了至親,他自然也懶得再去附近晃悠。
他回來的目的,也并非要見什麽人,隻不過爲了這種特殊的情懷罷了。
淅淅瀝瀝的小雨自今早便開始下了起來,車夫帶着草帽,駕駛着馬車晃晃悠悠的走在寬闊的大道上。
嫪毐坐在馬車上,斜靠着車廂,頗爲惬意的喝着酒。
原本炎熱的天氣,因爲小雨而顯得格外涼爽,想到再次回到了邯鄲,嫪毐忍不住掀開了窗簾,靜靜地望着車外的小雨。
整個天地都昏蒙蒙的,進出的小草與樹上的綠葉似乎在經過小雨的洗禮之後,更嫩了幾分。
遠處的樹林上,彌漫着一層青灰色的濃霧,整個天地,都仿佛成了一卷古風的水墨畫。
不知走了過久,大道之上,行人漸多,嫪毐探頭望去,發現前方的邯鄲城已然肉眼可見,城外亦有不少屋舍,與高大的城牆一起隐約在霧霭之中。
嫪毐嘴角微揚,忽然發現右邊十米處的破廟門口,似乎有一道嬌小的人影趴在那裏。
他眉頭一皺,向着車外的車夫道:“停車。”
随着他的聲音落下,馬車立刻緩緩停了下來,嫪毐直接從窗口跳了出去,身形一動,下一刻便瞬移至破廟門口,果然見一個滿頭白發的小孩趴在破廟門口。
嫪毐眉頭一皺,将小孩的身子翻了過來,這才陡然瞳孔一縮,觀其眉目發現原來竟是個小女孩。
小女孩雖然穿着一身破破爛爛的麻衣,還被雨水淋濕,衣服和小臉都弄得髒兮兮的,雖然看起來眉清目秀的,但卻早已餓脫相了。
面黃肌瘦不說,嬌小的身體也瘦骨嶙峋的。
白發小女孩此刻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就連呼吸也微弱了許多,嫪毐來不及細想,連忙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發現小女孩呼吸極爲微弱,氣若遊絲一般,眼看就要不行了。
他眉頭一皺,連忙将她抱起,轉身跑回到馬車前,車夫見狀,很有眼力見的掀開了車廂門簾。
這車夫是信陵君府的人,此次隻是負責送他。
嫪毐顧不得其他,上了車後,三下五除二的将小女孩早已破爛的一副脫去,發現小丫頭實在骨瘦如柴,身上的肋骨都清晰可見,瘦的可以說成了皮包骨頭。
便拿了車上的衣服小心爲她蓋上,又将手放在她的心口,不斷将體内真氣輸入她的身體,爲她溫養身體,祛除寒氣。
忙碌了一陣後,又爲她簡單的擦了擦身體,換了幹淨的被褥,如此方才作罷。
他的車上目前隻有酒,自然不能讓她喝,此時馬車尚在城郊,也沒東西給她吃。
不過小女孩身體感受到了溫暖之後,那原本枯黃的毫無血色的小臉終于多了幾分血氣,呼吸也漸漸勻稱了許多。
馬車在嫪毐的吩咐下,快速的駛入了邯鄲城,在一處看起來頗爲繁華的客棧停下。
趙女多姿,趙舞更是獨步天下,名揚七國,嫪毐很像想見識一下趙國都城邯鄲的風月場所,無奈現在小女孩身體還太虛弱,自然頗爲不便。
馬車停下後,嫪毐讓車夫去訂了一間上房,又要了些小米粥等流食。
不一會兒,車夫安排好之後,嫪毐便抱着依舊昏迷不醒的小女孩下了車,來到預定的房間後,将她放到了床上。
發現小丫頭雖然處在昏迷中,卻一直在不停的咳嗽,額頭也燙的厲害,嫪毐無奈,喂她喝了點小米粥後,一邊替她無力退燒,一邊讓車夫去找醫者。
在等候醫者到來的時間,嫪毐則仔細端詳起小女孩來。
他清晰的記得,秦時明月中的雪女來自趙國,是趙國極負盛名的舞姬,幼年身世凄苦,被抛棄了好幾次,後來被一趙國知名舞姬收留,授其白雪和淩波飛燕。
回想起那雪發飄飄、窈窕婀娜的藍色魅影,再看眼前瘦骨嶙峋幾乎脫相的白發小女孩,嫪毐不禁有些唏噓。
雪女的年齡應該與小弄玉相仿,但是看起來要比小弄玉凄慘的多。
不僅面黃肌瘦的,身材也更嬌小些,這般看下去,小小的臉蛋兒雖然瘦的脫相,依稀還可見其那股子天生的麗質。
有些女子,便是天生的絕色,即便飽經風霜,依舊可以綻放出驚豔衆生的美麗。
大緻确定了心中的猜測,嫪毐腦海中立馬就生成了一個完美的養成計劃。
半個時辰後,醫者趕來,診脈過後,爲雪女開了藥,嫪毐讓車夫去準備,自己則默默的守在床邊。
邯鄲剛下雨不久,小丫頭應該是餓久了,在饑寒交迫之下,才暈倒的。
如今喝了米粥,又有溫暖被褥和嫪毐的真氣溫養,臉色終于恢複了紅潤之色。
爲了留下一個辛苦救人的印象,嫪毐守在房間内一直沒離開。
奈何小丫頭一直在昏迷之中,且他也覺得餓了,便小心翼翼的走出房間,打算去下面要些酒菜。
再次回到屋内,便見床榻上空空如也,哪裏還有人影。
他眉頭一皺,看向床榻一角,便見一個滿頭雪發的小女孩正抱腳蜷縮于此,小腦袋埋藏在雙膝間,又用被褥遮蔽着自己,不肯露面。
嫪毐走上前,輕聲道:“小妹妹,不要怕,是我救得你。”
小女孩依舊縮在被子裏,不敢看人。
嫪毐繼續溫柔道:“你叫什麽名字?爲何獨自暈倒在了破廟外?”
小女孩聽到他的問話,嬌小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下,小腦袋微微擡起,偷偷貓了他一眼,再次低下頭去,并未回答他的話。
嫪毐眉頭一皺,隻看這丫頭的樣子,大概就能猜測到個大概,因此又問道:“乖,不要怕,告訴大哥哥,你爹娘呢?”
似乎是嫪毐俊美和善的笑容起了作用,也似乎是“爹娘”兩個給她帶來了觸動,小女孩瘦弱的身子顫了顫,漸漸哽咽了起來,低低的哭泣聲也随之傳出。
嫪毐坐到床邊,微微歎了一聲,伸手撫摸着小女孩的滿頭銀發,盡自己所能的試圖安撫她。
小女孩對陌生人似乎頗爲抵觸,眼中充滿了敵意和冷漠,掙紮着躲開了嫪毐的手。
嫪毐也不以爲意,隻微微一笑,聲音依舊溫柔,笑問道:“發生了什麽事?跟大哥哥說,說不定我可以幫你。”
小女孩依舊不爲所動,嫪毐也不能就這麽确定對方就一定是雪女,因此便道:“之前你暈倒在了破廟門口,是大哥哥救的你。”
“乖,告訴大哥哥,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兒擡起了滿是淚水的幹瘦小臉,似乎嫪毐始終溫柔的聲音終于觸動了她,抽了一下鼻子之後,方才哽咽道:“雪,雪兒。”
嫪毐眼中微微閃動出一絲光彩來,暗道一聲果然,随即柔聲問道:“那你怎麽會暈倒在破廟裏?爹娘呢?”
名叫雪兒的小丫頭聞言,眸子頓時一紅,眼中積蓄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哭泣道:“爹娘不要雪兒了,嗚嗚嗚.......”
“雪兒很乖的,爹娘爲啥不要雪兒了,嗚嗚嗚.........爲什麽要丢下雪兒。”
“咳咳咳........”
她的情緒似乎有些激動,說至後面,再次咳嗽了起來。
嫪毐聽她咳得厲害,頓時眉頭一皺,便将一直在溫着的中藥端了過來,喂她喝下。
小丫頭一勺一勺的喝着藥,大眼睛卻有些畏懼和迷茫的看着嫪毐,視線始終未曾離開。
嫪毐見狀,不由溫柔一笑。
喝了熱藥之後,許是有熱氣壓着,她咳嗽的症狀減輕了許多。
嫪毐将她小小的身子抱了過來,柔聲道:“雪兒乖,不怕,爹娘不要你了,大哥哥要你,以後你就跟着大哥哥,由大哥哥來照顧你、保護你好不好?”
雪女聞言,緩緩擡起頭,那天生麗質的俏臉,雖然顯得有些面黃肌瘦,依舊有着楚楚憐人之态。
明眸中淚光點點,滿是凄楚與不安,現在的她,猶如一隻被母親丢棄的小貓咪一般,是最缺乏安全感的時候。
也是最需要救命稻草,最黏人的時候。
幽幽楚楚的眼神,柔柔弱弱的聲音,帶着些泣音,小心翼翼的道:“真、真的嗎?”
嫪毐看着那希冀的眼神,繼續用那溫柔的聲音,輕聲笑着安慰道:“當然是真的了,大哥哥以後會好好疼愛雪兒的。”
“大哥哥可以保證,永遠不會像他們一樣抛棄雪兒的。”
“可,可是他們說雪兒是不詳的,會帶來災禍。”
嫪毐眉頭一皺,這個年代的人,大多蒙昧迷信,他隐約已經猜出了小丫頭被抛棄的緣由。
有些心疼的看了小丫頭一樣,柔聲道:“傻丫頭,記住了,災禍皆由天定,跟你沒有半點關系,你也不是不詳之人。”
“他們是恐懼天災,故意找理由誣陷你的。你的白發,也并不說你是異類,是妖魔的化身。而是因爲你是天上下凡的美麗仙女。”
“以後跟着大哥哥就好,大哥哥會保護你的,誰敢欺負你,大哥哥就殺了他。”
雪兒聞言,頓時撲在了嫪毐的懷中,嗚咽道:“大哥哥......”
小丫頭似乎是最好騙的,雖然對陌生人格外抵觸、敵視,但一旦你對她表露出善意,她依舊可以輕易相信你,本能的會去依靠你。
當然,嫪毐對她,并非欺騙。
嫪毐安慰了許久,小丫頭才哭聲漸止,雪女現在身體極度虛弱,嫪毐又喚來車夫,給了他二十金,讓他去買一隻剛下崽的母羊和兩隻雞來。
一來可以擠奶,幫她快速補充營養,雞則可以炖一下,吃肉喝湯。
這一下午,嫪毐并沒有離開房間。
他知道小丫頭此時正是驚魂未定,缺乏安全感的時候,所以一直留在房間陪着她。
待讓人炖好了雞,先是喂她喝了些雞湯,小雪女純淨的大眼睛靜靜地望着他,小嘴張開,随着嫪毐的節奏一下下的喝着湯。
喝完了雞湯,又撕下了四隻雞腿兒給她。
小丫頭倒也懂事,拿起一個雞腿沒有立馬放進嘴裏,反而遞到了嫪毐的嘴邊。
嫪毐溫柔的摸了摸她的腦袋,柔聲道:“好了,你快吃吧,那裏還有許多呢。”
小丫頭這才狼吞虎咽了起來。
待其吃完之後,嫪毐将小雪女放躺在床上,爲她蓋上一層薄毯,笑道:“現在天才剛黑,吃飽喝足了,就好好睡一覺吧。”
“等明天早上就有力氣可以下床了。”
感受到了嫪毐的溫柔與關愛,小雪女莫名對嫪毐産生了難以言說的依賴,就好似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似乎生怕他也突然離開。
她連連搖頭,枯瘦的小手緊緊抓着嫪毐的衣角不松手。
嫪毐無奈一笑,便脫鞋上了床,又脫掉外裳,隻穿着中衣躺下,伸手将她摟在懷中,讓她枕着自己的胳膊道:“乖,快睡吧,你現在需要休息,大哥哥就在這裏陪你睡。”
小雪女宛若黑寶石般的純淨眸子似乎看出了嫪毐言語中的真摯,小手依舊緊緊抓着嫪毐的衣角,宛若小貓咪一般縮在嫪毐的懷中。
嫪毐伸手拿起一旁的手巾,溫柔地替她擦了擦尚有淚痕的小臉,見小丫頭兀自目光直直的望着他,好似要将他的樣子刻在腦海中一般。
他沒好氣的輕笑道:“乖,快閉上眼睛休息。”
在嫪毐的吩咐下,小丫頭連忙閉上了眼。嫪毐見之,滿意一笑,輕輕摸了摸她的小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