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片陰沉沉的,一如如今的整個大梁城上空一般,籠罩着一層陰霾,甚至連整個魏國的氣氛,都顯得壓抑而低沉。
連續三日,魏國接連有十數位公卿大臣遇害,讓魏國朝堂損失慘重。
昨夜更是一片動亂,不僅到處都是争鬥厮殺與火災,就連太子都遭遇伏擊,差點遇害。
怒氣沖沖的太子增本想找信陵君問罪,卻沒想到他還派人去請,信陵君遇刺身亡的消息,就先傳了過來。
聽聞此消息後,太子增也是呆愣當場,一時之間,竟是不知是該笑還是哭了。
而魏王弟信陵君魏無忌和太子妃娘家桂陵君一家上下,更是在家中被殺手屠戮。
這幾年,信陵君名揚諸侯,其威望不僅在諸侯各國極高,就連百姓都頗爲推崇,相信有信陵君在,大魏無憂。
誰也沒想到,信陵君會突然遇害。
這位親叔叔在時,他們父子深深忌憚,生怕他造反,爲此不惜百般刁難。
可當真的聽到信陵君遇害身亡的消息後,他并沒有像自己想象的那般,高興地要跳起來。
當聽到除了信陵君,連兩位堂弟也都遇害之後,太子增更是突然悲從中來,瞬間便是淚流滿面。
信陵君遇刺身亡的消息,沒用多久,便傳遍了整個大梁,一時之間,整個大梁城居然處處可聞悲凄之聲。
前往吊唁者,更是不計其數。
嫪毐一身白衣如雪,默默的坐在信陵君靈堂外的一處長桌邊喝着茶,目光清冷,神色漠然。
靈堂之内,信陵君的家眷們個個身着白色喪服,哭的眼睛紅腫。
昨夜趙曦兒離開後,嫪毐瞬間解決了那七名羅網殺手,然後脫下身上的黑色夜行衣,放入火中燒毀。
做完這一切,恰好信陵君麾下的那些高手也趕了回來,見府内一片狼藉,橫屍遍地,血流成河。
不知薛公、毛公這些德高望重的文士慘遭屠戮,就連喻佐和後襄這兩位絕世劍客居然也讓人殺死。
一時之間,衆高手驚的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迅速将嫪毐圍住。
不過嫪毐自稱是信陵君的至交好友,又将雅夫人放了出來,有了雅夫人作主,嫪毐自然算是洗脫了嫌疑。
于是,在信陵君府上下哀聲一片中,嫪毐就這麽堂而皇之的留了下來。
他自稱是信陵君的好友,卻沒有像其他人那般幫忙收屍,幫忙清理一片狼藉,也沒有如雅夫人或者其他門客那般,在信陵君遺體前哭天搶地。
隻在靈堂擺好後,默默地爲信陵君敬了杯酒,便到旁邊坐了下來,神色冷漠的喝着酒。
今夜,注定是個無眠之夜。
信陵君燈火通明,那些信陵君的姬妾們和門客哭了一夜,嫪毐就這麽坐在旁邊一直喝酒。
不知道的,還以爲他是因爲至交好友過世,所以才喝悶酒呢。
其實,他隻是一時感慨良多罷了。
怕自己将來不能長生,有一天會死。
信陵君的死,其影響遠比嫪毐想象的要大的多。
不僅滿朝文武都連夜趕來祭奠,就連那些大梁的百姓,都圍在門外,哭聲震天。
嫪毐目光呆呆的望着進進出出的人們,腦海中卻在盤算着信陵君死後,接下來魏國的局勢。
魏無忌一死,太子增的王位再無懸念,而那位大司空魏庸的權力,也将正式開啓巅峰模式。
隻需再設法殺了大将軍曾石,魏庸将如韓國的姬無夜,秦國的呂不韋一般,真正的權傾朝野。
嫪毐就這麽坐在那裏,眼見着太子增、魏庸等人一個個前來祭拜,那虛僞的面容,裝模作樣的哀悼,讓他很是煩悶。
一天的時間悄然過去,吊唁者大都已經離開。
但腥風血雨卻遠遠沒有結束。
自昨夜開始的大搜捕,一直沒有聽過。
魏國似乎這次真的怒了,直接派出了禁軍、北軍和留守在魏都的魏武卒一起,在整個大梁城開始了大範圍的搜捕。
一旦遇到可疑者,若不束手就擒,直接就地格殺。
那架勢,好似要将整個大梁翻個底兒朝天一般。
随着夜幕降臨,雅夫人才帶人來到嫪毐暫時落腳的閣樓,待随從将酒菜放好後,方才屏退左右,看向嫪毐。
盈盈美眸,雖一片紅腫,卻也頗具幾分神采。
嫪毐也毫不回避,與之對視着。
想起夫君臨死前,居然将自己送給了對方,雅夫人就忍不住有些尴尬,不知該如何是好。
但不論如何,嫪毐的身份她現在完全不知,也從未聽夫君魏無忌說起過此人,盡管自己夫君似乎很信任對方,将自己送給他。
雅夫人覺得,還是要問清楚的。
更何況昨晚的事情,實在有太多疑點。
嫪毐的出現又有些突然,她還不能完全相信。
且從當時信陵君和嫪毐說的話還有神态,雅夫人看得出,兩人的關系并不像什麽至交好友,反而當時的托付,更像是一種交易一般。
不然,又豈會拿那兩枚玉佩和自己的妻妾作爲補償?甚至,連自己的女兒都許給了對方。
這叫什麽事兒?
何其荒唐也!
“嫪毐先生一天沒有用飯,想必也餓了,妾身特意讓人準備了酒菜,還請先生不要客氣。”
信陵君交遊廣闊,文人雅士或者江湖高人,高官或者平民,都有認識的。
對于自己夫君平時來往的好友,雅夫人向來都稱之爲先生或壯士。
嫪毐聞言,淡淡的掃了眼桌上的酒菜,随即望向雅夫人。
貴族出身的她,舉止端莊,氣質雍容,相貌也是國色天香,缟素在身,更多了幾分清麗。
窈窕的身姿,比胡夫人要豐腴些,兩座冰山傲視衆多佳麗,腰肢卻纖細如柳,柔軟似水。
一身孝,确實俏。
見嫪毐沒有回話,隻一雙漂亮的眼眸打量着自己的嬌軀,想起兩人之間的尴尬關系,雅夫人頓時臉如火燒,紅似胭脂。
不過嫪毐還算有點人性,今晚畢竟是人家丈夫死的頭夜,倒也沒有胡來的意思。
在雅夫人羞臊尴尬到美眸中都開始有水珠浮現的時候,終于開口淡淡道:“我不餓,雅夫人有什麽話,直說便是。”
雅夫人柳眉一蹙,一顆提起的芳心這才緩和下來。
昨夜她夫君信陵君說那樣的話,雅夫人事後回想,隐隐覺得嫪毐可能有某方面的癖好。
雅夫人猶豫了下,在嫪毐的對面坐下後,直言道:“不知先生來自何處?”
說完,那還略有些紅腫的眸子,便直勾勾的盯上了嫪毐。
後者見狀,不由有些好笑,似他這樣的人,若要說謊,豈是一介深閨婦人可以看得出的?
“在下祖籍邯鄲,後來家破人亡,就随人一起入了鹹陽,一直在那裏謀生。”
雅夫人聞言,柳眉皺的更深了,疑惑道:“不知先生在鹹陽,是做什麽的?”
嫪毐依舊面色如常,淡淡道:“原先仗着些武藝,一直在相府謀生,後來僥幸得大秦太後賞識,謀了個郎中的官。”
一邊說着,還斟了杯酒,自飲自斟,繼續道:“大約兩個月前,尚秦公主嬴舞,想必雅夫人也曾有所耳聞。”
雅夫人微微颔首,神色略緩,今天白天的時候,她曾派人去打聽過嫪毐。
因爲嫪毐的口音明顯,她是知道對方來自秦國的。
加之嫪毐如今在鹹陽也算出名,普通人或許不知道,但是江湖人倒是對他頗爲了解。
信陵君的手下,雖然沒有見過嫪毐,但對他也是知道的。
當時聽聞嫪毐是秦國的郎中大人,還尚了秦公主的時候,連她也吓了一跳。
“原來是秦國郎中大人,妾身失敬了。”
雅夫人的聲音,輕柔婉轉,聽起來頗爲悅耳。
秦魏一直處在交戰之中,自己夫君作爲秦之大敵,居然與秦國郎中有交情,讓她心裏很是疑惑。
但疑惑歸疑惑,當時自己夫君彌留之際,親自将兩人的手放在一起,還說了那些讓她羞憤又難以置信的話,這些都曆曆在目,是做不得假的。
她的夫君親自将她交給了眼前的男人,也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
不管将來如何,起碼嫪毐說的話,跟她打聽的并無太大出入,甚至還要詳細些。
對方能坦誠相告,還是讓她略微放心些的。
她的話,嫪毐隻是微微一笑,再次說出的話,卻是讓雅夫人的一顆心,再次提了起來。
“另外,我在江湖上,曾是令人聞風喪膽的羅網天字一等殺手。”
出乎嫪毐意料的,雅夫人似乎并沒有什麽驚訝之色流露,反而俏目瞬間一愣,似早就知道一般,寒聲道:
“妾身知道,閣下是江湖上兇名赫赫的掩日。”
說着,一雙略顯紅腫的美眸再次死死地盯着嫪毐,沉聲道:“所以妾身才有些疑惑,夫君爲何能與強秦郎中有交情,臨死之前,爲何會說那樣的話?”
她知道,昨晚殺入府上的刺客,就是羅網的人。
是羅網的人殺了她的夫君,殺了她的孩子,可以說,這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她今天聽下面的人說起,也是吓了一跳。
好在她也見過世面,快速冷靜了下來,經過再三考慮,最終決定,親自問清楚。
嫪毐呵呵一笑,淡淡道:“首先,我隻是曾經是掩日。現在早就不是了。”
“羅網的天字一等殺手,每個人的身份都極爲隐秘,掩日更是其中最神秘的,平白無故,豈會擺在明面上讓你們知道?”
“信陵君臨死之前,是知道我的身份的,但她還是将你們托付給了我,就因爲他相信,我能保護好你們,保護好他的子女。”
雅夫人聞言,玉潤美貌的俏臉上,凄然一笑,眼淚已然滾滾落下,傷心欲絕道:“可我們的兒子,已經死在了羅網手裏。”
嫪毐無奈的搖了搖頭,沉聲道:“夫人節哀,我之前在韓國遊曆,怪我得知的消息太晚,來遲了。”
“好在救下了你們,若是你們再出事,信陵君一家,就真的算被人滅門了。”
雅夫人用手帕擦去臉上的鼻涕眼淚,嘴唇顫抖的看着嫪毐,道:“真的不是你?”
嫪毐皺眉道:“殺你夫君的人是羅網,而羅網的首領,是呂不韋,是他親自下的命令,我也是才知道。”
“信陵君和我曾有一段交情,他和他的兒子,也不是我殺的,你親眼所見,應該相信我和你的前夫。”
雅夫人深吸了口氣,胸前的兩座冰山随着海浪不斷浮沉,雲霧似的薄紗下,有着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
“那你和羅網究竟是什麽關系?”
嫪毐坦誠道:“互相利用的關系。如今大秦朝堂,也是明争暗鬥,秦王親政在即,呂不韋權勢滔天,早已水火難容。”
“得知我與秦公主有情,就把我順勢送到了明面上,妄圖借我掌控郎衛,控制大秦王宮。”
雅夫人冷聲道:“所以你還是呂不韋的人?”
若是的話,哪怕滿門被滅,她也不會委身侍奉仇賊。
嫪毐冷笑道:“你不知道吧,呂不韋當初看我資質好,帶我走,但爲了把我培養成冷血無情的殺手,卻派人殺了我嫪家滿門!”
雅夫人聞言,陡然美眸圓睜,有些驚訝的看着他。
卻聽嫪毐繼續道:“呂不韋與你,有殺夫殺子之血仇,于我同樣是殺父殺母的大仇,你覺得,我會是他的人嗎?”
“我可以明确的告訴你,呂不韋現在勢大,不論高手還是手中的權力兵力,都不是我能對付的。”
“但終有一天,我必滅之滿門!”
“我之所以一直隐忍不發,一直爲其做事,就是暗中蓄勢,将來好報仇雪恨。”
“夫人若是不信,大可以派人去邯鄲調查,當年是不是有嫪家被滅門一事。”
雅夫人愣了一下,顯然也沒想到其中還有這等隐情。
心裏消化了一下,她還是選擇了相信自己的夫君,接受了嫪毐的解釋。
“剛剛情緒激動,讓嫪毐先生見笑了,還請勿怪。”
嫪毐似有些疲憊的搖了搖頭,忽然問道:“我聽說,信陵君有位妾室,已經懷有身孕?”
雅夫人點了點頭道:“是的。”
嫪毐正色道:“那就好,希望是個兒子,如此一來,信陵君也算有後了。”
雅夫人聞言,也是幽幽一歎,悲傷道:“希望如此吧。”
嫪毐點了點頭道:“信陵君把你們托付與我,就是不想再讓你們涉足江湖和朝堂的紛争,希望你們好好活着,我希望夫人能安心撫養孩子。
至于報仇的事,就交給我就好。”
雅夫人幽幽地看了嫪毐一眼,随即點了點頭。
嫪毐笑道:“孩子還沒起名字吧,就叫言如何?”
“言?”
嫪毐微微颔首道:“對,言,誓言的言,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