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山河殿

第480章 山河殿

翌日,權衡殿。

李斯動作遲緩的慢慢放下公文,右手重重捂住胸口,猛地大喘了一口氣。

而後陡然高聲叫喊道:“來人啊,快取我十全救心丸來!”

谒者們慌忙一擁而入,取藥的取藥、取水的取水、替李斯順氣的順氣,雞飛狗跳的忙活了好一會兒,小老頭才沒當場嘎過去。

喘過這口氣起來的李斯,第一反應就案幾上散落的公文倒扣過來,連連擺手道:“都下去都下去,關上大門,沒有本相的允許,誰都不允踏入正堂半步!”

“喏!”

一衆谒者齊齊揖手行禮,躬身退出大殿。

李斯疑神疑鬼的審視着一衆谒者退下,直到大門“嘭”的一聲重重關上之後,他才終于如釋重負的長籲了一口氣。

他哆哆嗦嗦的取出火石,親手将左右的油燈點亮,然後再一次拿起案幾上倒扣的公文,逐字逐句的細看。

縱然這已經是他第三遍審閱這篇公文,可細看的時候仍感到心肌梗塞……就好像公文上這寥寥百十來個字,字字都如同刀劍般殺氣逼人!

連他這雙操盤得了新朝改制的幕後黑手,此刻拿着這種輕如燈草的薄薄公文,都覺得重逾千鈞!

“囊括九州、除惡務盡、無分親疏、從嚴從重……”

李斯哀歎着再次将公文倒扣在案幾上:“大王這到底是想做什麽!”

這或許就是身份、地位不同。

看待問題的角度也不同。

陳風在這道王令中,看到的是人頭滾滾、屍積如山,帝王一怒、流血漂橹。

而李斯從這道王令中,看到的卻是秋後算賬、清除異己,官逼民反、天下闆蕩!

更令他感到心驚肉跳、如坐針氈的是……

他完全吃不準,這份公文裏,還有沒有包含其他的意思!

雖說這份公文既不是陳勝的親筆,也未加蓋漢王大印。

但這并不妨礙李斯一眼認出了,這份公文乃是大王親自操刀……至少也是大王口述,蒙毅代筆。

因爲朝中唯有自家大王,行文不講文法、不管骈俪,說事兒就幹脆利落的一二三四點說事兒,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

明明出自大王金口玉言,卻不加蓋漢王大印……

這是大王在向他傳達不滿呢?

難不成先前暗中接洽那些識趣的世家大族那事兒,辦得沒讓大王滿意?

還是在拿這份公文點他?

告訴他,他上蔡李氏做抉擇的時候到了?

亦或者真的隻是擔憂陳風太年輕威望不夠,這才暗戳戳的發公文到他這兒給陳風站台?

一份公文,明理暗裏好幾層意思。

真真是敲打得李斯這個積年老吏,琢磨了許久都仍是一無所有、焦頭爛額,隻覺得大王行事,越來越高深莫測、舉重若輕!

他擱這兒稍稍的調整了一些文武大臣的官位,都提心吊膽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覺,見天琢磨那些政敵,會用什麽樣的方式報複他這一家老小……

而大王呢?

不聲不響的就提起血淋淋的大刀片子,要給整個華夏民族來一次開顱手術!

按說這麽大的事,就算不拿到大朝會上巨細無遺的商讨個十天半拉月,怎麽着也該召集一幹文武重臣去禦前通個氣吧?

哎,人偏不!

人愣是就發了這麽一篇幹幹巴巴的的行政公文,就完事了。

就好像這篇公文裏描述的,并不是要對一群盤踞在這片土地上稱王稱霸了百年、千年之久的頑疾沉疴開刀。

而隻是要宰上幾萬頭豬,給各地的老百姓們都加頓餐……

什麽叫格局。

這就叫格局!

‘我要不要去面見大王呢?’

李斯心下猶豫不決。

按理說,他身份本就敏感,這事兒他萬不可再去多嘴,免得令大王覺得他屁股不正,平白的令君臣生隙。

可若是……大王正在等着他前去觐見呢?

大王乃是多英明神武的曠世之君?

他都能看清楚的問題,大王能看不清楚嗎?

指不定,這份公文就是一塊試金石。

若是他明明看出了問題,卻裝聾作啞,不去盡臣子的本分勸誡上位、陳明利害……

那豈不是更說明他做賊心虛、身上有屎?

‘也罷,兩害相權取其輕!’

李斯左思右想許久,終究還是拿定主意,即刻入宮觐見、上陳利害:‘君臣生隙,大王頂多也就是罷了我的官位,當不至于遷怒于由兒,如此反倒全了我的念想。’

‘可若是裝聾作啞、置身事外,一個不好,陳風的屠刀可就落到我李氏頭上了……唉,李氏或許也是時候拆分了,再強行維持門楣不倒,可就真成招風之樹了!’

他想到了長安區的陳家,那個本該雞犬升天、威震九州,卻越發和光同塵、悶聲發大财的陳家。

心頭也越發清晰的感知到了自己與大王的智慧差距。

他曾一度以爲,他與大王之間的智慧差距,頂多也就是他在底樓,而大王在天樓。

他雖遠遠不及,但努努力,還是能遙望到大王背影。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發現,他與大王之間的智慧差距,是他在泥底,而大王在天際!

從一開始,他們完全就不在一個層面上……

“來人啊,速速準備馬車,本相要入宮觐見大王!”

……

身着七龍玄色衮服的陳勝,長身伫立在西郊英烈祠主殿内。

這座英烈祠的規劃很龐大,距離徹底竣工還早得很,但在陳守他們日以繼夜的趕工之下,主殿已經落成,戰死沙場的漢軍将士們的靈位,已經入駐主殿享受祭祀與血食。

陳勝立在主殿内,努力的辨認一個一個麻将塊兒大小的漢軍将士靈位上,刻着的姓名、籍貫、軍籍、戰死于何地等等信息。

沒有溫度的靈位,映不出他們的面容,但通過上邊的信息,陳勝能清晰得分辨出他們戰死于何時、何地。

挂滿了整整五六面三丈高牆面的密密麻麻靈位,細數下來隻怕不下五萬之數,望之頭皮發麻、觸目驚心。

然而陳勝卻知道,至少還有一大半漢軍将士,永遠的飄散在歲月的長河裏,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無人記得他們的名字。

無人知道他們的籍貫。

甚至都無人知道,他們到底戰死在哪一日、哪一地。

隻隐約記得,他們有個共同的名字,叫做漢軍。

隻隐約記得,他們都曾高呼着‘王侯将相甯有種乎’,奮力前驅……

陳勝沉默着,一步一步的從這些靈位面前走過。

明明祠堂内安靜得落針可聞。

他卻仿佛置身于嘈雜的人海之中。

他清晰的聽到了有人喊将軍。

他清晰的聽到了有人喊大王。

他清楚的看到了他們披着斑駁的戰甲,圍坐在篝火旁,一手抱着人頭大的酒埕,一手用長劍穿着烤肉,

他們大笑着一口酒、一口肉,告訴他:‘您還有事沒做完,就送到這裏吧,後邊的路,我們自己走。’

陳勝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越過一堵堵牆,他來到了大殿正中心的主祭祭台前。

上邊的靈位不多,攏共隻有三個。

前幽州軍将主孫武。

前搏浪軍将主廉頗。

大漢忠武侯陳季……

陳勝定定的凝視着陳季的排位,眼前影影綽綽、面容模糊的漢軍将士們之中,終于出現了一道清晰的人影:一個撓着頭不好意思的傻笑,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單薄少年郎。

“臭小子!”

他笑罵了一句,低頭去拿供桌上的供香,卻被煙霧迷了眼。

他點燃三支供香,雙手捏住對着上方孫武與廉頗的靈位擺了擺,正色道:“您二位都是有功于九州、有功于華夏的不世名将,貿然請您二位入我大漢英烈祠,算是全了我對二位的尊敬之心,請二位看在我一片拳拳心意之上,替我多照顧照顧我漢家兒郎們,往後逢年過節,檀香血食,絕不會短了您二位……我家老六年輕不懂事,也請您二位多多看管,陳勝謝過了!”

他持香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将三支檀香插進香爐中。

垂下雙手,他看着那個向着揮手告别的少年郎,喃喃自語道:“臭小子,别隻顧着玩耍,得空了記得回家看看你爹娘……”

大殿門口,陳守與範增仿佛哼哈二将一樣,一人守着大門一邊。

見到陳勝那蕭瑟卻又沸騰的背影,立在陳老六的靈位下久久不動,陳守轉過臉,龇牙咧嘴的沖着殿外一衆穿着勞工衣裳的陳家老兄弟,指了指陳勝的背影:‘看清楚了,誰說咱家大郎記不得好兒?’

範增順着陳守的動作,再次看了一眼陳勝的背影,也是低低歎了一口氣。

對于一名君王來說,陳勝的情感屬實有點過于豐富,道德感也有些過于強烈了。

他覺得,大王若是能克制一下内心的情感與道德,他或許能更加英明神武,做成更多千秋偉業!

但這樣的念頭剛剛蹦出來,他自己就嗤笑着打消了。

這是一個悖論!

作爲最早一批跟随陳勝的重臣,範增非常清楚,倘若大王沒有這過于豐富的情感與過于強烈的道德,九州之主的位置真不一定會落到他手裏。

衆所周知,百姓的确是盲目的,最好忽悠不過。

可要誰真的認爲,百姓已經傻到連誰真心對他們好、誰又拿他們當牛馬,他們都分不清楚的話……

那或許他自己才是最蠢的那一個!

衆所周知,漢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不敗金身,至今無人能破。

但他能得天下,當真僅僅是因爲他能打嗎?

當然不是。

陳勝能得天下,最重要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是他得民心。

無論是誰的兵馬,落到他的手裏,就變成了他的兵馬!

無論是誰的百姓,落到他的麾下,就變成了他的百姓!

當年三十萬紅衣軍,力扛姬周、太平道百萬大軍圍攻,竟都未曾發生過任何成建制的潰逃行爲!

這在依靠連坐高壓,彈壓兵卒的冷兵器作戰時代,簡直是不可想象的。

再者說,這些年大漢疆域内,數次大旱、數次斷糧,全體百姓都跟着陳勝一起勒緊褲腰帶苦捱,大批老人甯可主動上吊赴死給兒孫擠出口糧,都愣是沒有一人揭竿反出大漢。

甚至還能在新糧收割之後,連自家釜中都還沒煮過新糧,就先成車成車的給陳勝送過來……

爲什麽?

憑什麽?

還不是陳勝以心換心,換來的漢軍将士、大漢百姓們的真心擁護麽?

你看看其他逐鹿九州的豪傑枭雄,有陳勝這樣的待遇麽?

劉邦算得上仁義了吧?

可他當年做揚州将軍時,連兵都募不到。

嬴政稱得上雄才大略了吧?

但函谷關外那十幾萬雍州軍但凡有紅衣軍三成血勇之氣,他都不至于落得隻帶三五萬兵馬跑路的凄涼境地。

……

陳勝退出英烈祠正殿,看了範增一眼。

範增點了點頭,示意此間風水并未發生變化,已與英烈祠合爲一體。

陳勝回過頭,望向正殿上方空蕩蕩匾額位置,微微偏過頭對另一側的陳守說道:“阿爹,這裏就以‘山河’爲匾吧,山河殿,殿門右挂‘赤心昭日月’、左挂‘浩氣貫千古’。”

他的話音剛落,範增便擊節應和道:“好名字,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十萬漢軍英魂坐鎮宇宙之中,足以永鎮金陵龍脈爲我大漢所用!”

陳守鄙視的瞅了範增一眼,點頭道:“爲父會請大匠盡快制好匾額!”

這本就是他請陳勝來的目的,隻有陳勝爲主殿挂匾之後,英烈祠才能正式開放。

這個活計,旁人不敢、也不能代勞。

陳勝微微颔首:“制好後送入宮中,蓋上漢王大印再挂上去。”

陳守應了一聲。

三人往英烈祠外行去,前行之間陳勝忽然想起一事來,随口詢問道:“範公,開國大典的黃道吉日,可有眉目了?”

範增連忙回道:“回陛下,吾大漢既是繼往開來之國,又是開天辟地之朝,開國大典之期,不單單要符合陰陽五行、天幹地支,還應符合星象天象、萬物衆生,老臣挑選了幾個備選吉日,但到底用哪一個,還須得再好好斟酌斟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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