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小雨。
江南獨有的淡淡氤氲雨霧,彌漫在偌大的長甯宮。
不過五六十平方的暖色書房内飄蕩着龍涎香特有的氤氲霧氣,陳勝安坐在寬大的書案後,一襲寬松的亞麻色袍服在明亮的燈火照耀下散發着蒙蒙的光暈,一枚簡簡單單的瑩潤羊脂玉發簪将梳得整整齊齊的發髻襯托着越發烏黑油亮,清淨之中透出些許淡淡的閑适之意。
他手持着一卷儒家經典《孟子》,伴随着窗外雨滴打在竹葉上的細微沙沙聲,安靜的閱讀着。
相比于孔夫子還較爲空泛的以仁爲核心的學說,孟子無論對仁字學說的诠釋,還是對人性的探索,都更進了一步。
孟子主張仁政,首次提出了“民貴君輕”這一開創性的思想,以及完善了人性本善,以及先天性善意需要後天的養護,才能長期的、更好的存在這一概念。
是不是很耳熟?
這就是人之初、性本善,以及個人修養的起源。
這樣的理念,陳勝當然不陌生。
但作爲異時空來客的一大通病,就是什麽都懂一點,卻又什麽都太懂。
就好比人性本善這個主張,在他前世那個時空,是個華夏人聽到這四個字都能下意識的說出個一二三四來。
哪怕是持相反觀點“人性本惡”的人,也能随口列舉出孩童用開水澆灌螞蟻窩這樣的依據來加以論證。
但事實上,極少有人真正去翻閱過孟子關于人性本善這個主張的诠釋。
孟子針對人性本善這個概念,提出了一個思想實驗:一個素不相識的孩童在井邊玩耍,突然失足跌落水井,而你恰好從旁經過,無意中看到這個場景,你的内心中的第一反應是什麽?你的行爲上的第一反應又會是什麽?
不考慮周圍有沒有人,不考慮外界對伱的行爲的評價,也不考慮名譽不名譽的問題。
單單隻追溯心頭最原始的、最本能的反應……
孟子認爲,這就是仁,這就是人性本善。
這也是儒家與法家最根本的沖突。
儒家認爲人性本善,隻需要後天加以引導,提高個人修養,就能造就人人皆是君子的大同世界。
法家則認爲人性本惡,必須要嚴明律法,用高壓威懾、管束百姓,才能造就各行其道、各司其職的秩序世界。
在這一點上,陳勝本身其實是沒有自己的主張的,無論是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他都覺得太絕對,都不擁護。
他所奉行的,是更加樸素、也更加溫和的處世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而他的态度,決定了他的施政方向。
隻是,要想将這一碗沖突的、沸騰的水端平,他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多很多的東西要學習。
孟子的學說,陳勝就已經翻閱了很多次,每次都有新的收獲……
适時,蒙毅躬身入内,揖手道:“啓禀大王,特戰局急報。”
陳勝頭也不擡的淡淡說道:“呈上來。”
“唯!”
蒙毅躬身上前,将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呈于案前。
陳勝不慌不忙的做好書簽後,才拿起密信拆開,先習慣性的掃了一眼信箋左下角的落款,卻見到落款不是陳風,而是陳丘。
他皺了皺眉頭,定睛細看。
片刻之後,他放下信箋,面色略有些陰郁的沉思許久,終于開口道:“诏令,稷下學宮百家學院即刻取締道家,院中道家學士七日内離開我大漢疆域,逾期一律以謀反論處。”
“律令,即日起,我大漢疆域之内不允道家傳道、不允道家集會、不允道家論道,違者一律按反賊從屬重處。”
“召令紅衣軍團第二軍即刻回京拱衛京師。”
“傳信北征将軍李信,告訴他,太平道勾結道家,意圖刺王殺駕、謀我大漢國運,讓他自己看着辦。”
頓了頓後,他再次拿起書卷,淡淡的道:“王廷侍衛即日起取消休沐,全員兩班倒衛戍宮闱,再傳陳風即刻入宮觐見。”
蒙毅捏掌長揖到底:“謹遵王令,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勝揮了揮手,蒙毅躬身退出書房。
明亮的燭火光芒在散發着淡淡墨香的書頁上跳動,陳勝輕聲自言自語道:“也好,你們要不出招,我還真拿你們當良民了……”
兩刻鍾後,陳風裹挾着一身水汽,匆匆踏入書房,揖手道:“末将陳風,拜見大王,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勝看了一眼他身上濕漉漉的袍子,偏過頭對屋外輕聲道:“送兩盞熱茶進來,再取一件我的衣袍來。”
陳風嘿嘿的笑道:“末将失儀,謝大王恩典。”
陳勝笑着揚了揚下巴:“就你廢話多,坐下說。”
陳風揖手:“謝大王。”
待其落座之後,陳勝開門見山道:“莊老夫子現今人在何處?”
早在去歲徐州濱海一戰之後,陳勝便将孔老夫子與莊老夫子的畫像,交給特戰局,令其注意這二位的行蹤。
雖說這些巨佬們行蹤不定、神龍見首不見尾,縱是據點遍布漢地所有城邑的特戰局,也無法真正掌握這二位的行蹤。
但隻要他們公開在漢地内露面,特戰局總能捕捉到一些蛛絲馬迹。
嗯,這事兒孔老夫子與莊老夫子也知道,莊老夫子還借機訛了他特戰局好幾頓大餐……
陳風回憶了片刻,說道:“莊老夫子最近一次在咱大漢境内露面,應當是半月之前,在零陵附近。”
陳勝聽後,心道了一聲果然。
他方才看完陳丘來信上那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之後,就在思索,當下這到底是個什麽機會。
思來想去,無外乎兩個因素:
一,漢地過半大軍征伐在外,九州局勢有變、境内防禦空虛。
二,孔老夫子于舜陵悟道閉關……
他更傾向于後者,畢竟他這一身人皇氣與籠罩長甯宮的大漢國運又不是擺設,什麽阿貓阿狗都能通過陳縣漢王宮殘餘氣韻加害他。
能通過這種方式隔空對他動手的,至少也是大宗師一流的人物!
而那個層次的争鬥,乃是孔老夫子與莊老夫子負責的……
莊老夫子出現在孔老夫子悟道之地附近,無疑論證了他的推斷。
他是見過孔老夫子與莊老夫子的連絡方式的,不覺得莊老夫子有親自跑到零陵,去找孔老夫子溝通的必要。
“想個辦法。”
陳勝沉思片刻,拿起案幾上陳丘的密信,遞給下方換好衣袍的陳風:“将這封信交到莊老夫子手上。”
打不過叫家長是可恥。
但管用啊!
而且他與孔老夫子、莊老夫子他們,本就是各司其職。
底層的争鬥,他沒麻煩過孔老夫子和莊老夫子他們。
倒是孔老夫子和莊老夫子他們時常兜不住,令高層的力量落到了他身上。
陳風接過密信,見密信未封裝信封,便知道信裏的内容是他能看的,當下便翻起密信,定睛快速浏覽。
還未看完,他的眉頭就擰成了一團,眉宇之間殺機暴漲:“大王,末将請命、清除逆賊!”
他捏掌高聲道。
陳勝微微搖頭道:“此事我已有周全安排,你特戰局加大對京畿之地的監查力度即是。”
此事若是一個殺字兒就能解決的,哪還需得着特戰局動手,直接一道王令按下去,稷下學宮那數百道家高士,今日就得統統人頭落地!
但問題是,此事不能一刀切的蠻幹。
據陳勝所知,當前道家與他印象中的道門,還未分家。
道家乃是一種哲學思想。
而是道門是宗教。
道家中人過半都是道士,這沒錯。
但畢竟還有一半,隻是單純的學士……
例如莊老夫子的思想,就深受道家思想影響。
難到将莊老夫子也視之爲道門道士嗎?
陳勝分不清,也懶得去分。
索性,便将壓力給到道家内部,讓他們自己去争鬥,讓他們自己來給他陳勝交代!
反正,他一日不點頭,道家便不能再在大漢疆域之内傳播。
着急的不是他。
陳風看了一眼陳勝,暗地裏咬了咬牙,低聲道:“大王武功蓋世、無人能敵,些許藏頭露尾的宵小之輩,自然傷不了大王一根寒毛,怕就怕,這些瘋子奈何不了大王,偷偷向少君下黑手,少君有孕在身,可萬不能出任何差錯!”
陳勝皺起了眉頭沉吟了片刻,偏過頭道:“來人,取純鈞劍來!”
屋外當班的谒者應了一聲。
不多時,便有谒者手捧檀木劍匣入内。
陳勝指了指純鈞劍,對陳風道:“你代持純鈞劍監察京畿之地,三公九卿之下,皆有先斬後奏之權!”
他自跻身修意境之後,劍器于他便成了擺設,有也可、無也可。
且縱使要佩劍使劍,除夕夜長甯宮大宴上,特戰局獻給他的那口威道之劍太阿,也更符合的劍道。
于是乎,純鈞這柄陪伴了他三年之久的尊貴無雙之劍,就漸漸就成了備胎,許久都不曾出鞘……
陳風雙手接過純鈞劍,躬身領命。
陳勝淡笑道:“宮闱有禁令,我就不留你吃飯了,回去忙吧。”
陳風哭笑不得的點了點頭,而後賊眉鼠眼的左右瞅了瞅,小聲道:“大兄,咱那大侄子還有多久誕生啊?算日子,也近了吧?”
陳勝沒好氣兒的翻了個白眼:“你咋知道是侄兒?就不能是侄女?”
陳風笃定的說道:“嬸娘們都說了,嫂嫂那胎位,肯定是大侄兒!”
陳勝“嘁”了一聲:“是女兒才好,女兒多乖巧,要是生個兒子像我這麽不省心,那可就毀了!”
陳風納悶的瞅着他:“像你有什麽不好?有了侄兒,朝中的大人們也不會再老是明裏暗裏的撺掇四伯給你納妾了啊……”
陳勝懶得搭理他:“滾犢子,自個兒油湯都還沒吹冷,還有心情擱我這兒吹稀飯,得空我就找二伯唠唠去,當爹的苦決不能我一人兒吃!”
陳風本能的縮了縮脖子,但緊接着就又支棱起來了,自豪的道:“這事兒你可奈何不了咱,咱都娶了三房妻妾了,你二伯又能拿咱怎麽地?”
陳勝臉都黑了:“你還有臉得瑟?要不你娶了那麽多房妻妾刺激你四伯,他會沒事兒就來我這兒裝模作樣的哭天抹淚兒?”
陳風面色一僵,抱着劍匣倒退着往外走:“末将告退,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說完,撒丫子就跑。
陳勝從窗外目送這厮出宮去,面色一點點的陰沉下來,低聲喃喃自語道:“最好我們的擔心是多餘的……”
……
洛邑,豔陽高照。
原春秋宮故址中心,不知何時已經聳立起一座十三丈的白塔。
白塔周圍,大批身穿裸露一條臂膀的鵝黃胡服的西方教胡人僧侶,穿梭其中。
白塔之下,一名黝黑如炭、肥胖似豬的肥癡僧侶結跏趺坐,一手撥動一串骷髅念珠,閉目低聲念誦着經文。
一群滿身泥垢的胡人僧侶步履匆匆的行至白塔之下,奉上一顆筋肉還未腐爛殆盡的猙獰顱骨:“頂禮上師,弟子等人順利取回周慎王之顱骨,請求上師鎮至佛塔之下!”
肥癡僧侶停止波動念珠,睜開雙眼看了一眼面前的猙獰顱骨,伸出五指粗大如擀面杖的大手,将其取在手心之中,口中念念有詞、周身華光大作。
華光之中,顱骨之上殘餘的腐爛筋肉如同淤泥般片片凋落,暗紅得發黑的猙獰顱骨竟漸漸轉白,其上彌漫的兇厲、猙獰氣息,竟也如同滾開的熱湯一般沸騰不止。
足足半個時辰之後,肥癡僧侶才滿頭大汗的停止了念誦。
而他掌心之中的顱骨,一半雪白如玉、一半仍暗紅似血,一半隐放暗淡華光,一半仍兇厲似惡鬼。
“冥頑不靈!”
肥癡僧侶見狀,某種閃過一絲兇意,雙手抓着顱骨一使力,直接将其頭蓋骨從顱骨上掀了下來。
他将頭蓋骨收入大袖之中,顱骨交給面前的僧侶:“送入塔中,永鎮塔下!”
僧侶接過,叩首道:“謹遵法旨!”
禮畢之後,僧侶起身,捧着顱骨躬身進入白塔之中。
肥癡僧侶閉起雙目,再次低聲念誦經文。
适時,一名眉清目秀、男人女相的胡人僧侶躬身行至肥癡僧侶面前,叩首道:“頂禮上師,道門傳信,黃石老人失手,魔王驅逐吾教之仆從軍,已進入司州境内。”
肥癡僧侶再次睜開雙目,某種兇光暴漲,做忿怒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輩!”
胡人僧侶叩首,不敢答話。
肥癡僧侶看了他一眼,惡聲惡氣道:“吾且問你,世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當如何?”
胡人僧侶答曰:“打他、殺他、斬肢、去首、剝皮、抽筋、剔骨,鎮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肥癡僧侶合上雙眼,滿意的道:“孺子可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