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陳勝說起正事。
韓非一秒切換到右相模式,神色肅穆的捏掌俯首:“謹遵王命!”
陳勝輕輕扶了他一把,臉色緩和下來:“至于你所說荀卿‘禮法并施’、‘制天命而用之’這兩大主張……”
他停頓了片刻,慎重的組織好語言,再次開口道:“我很贊同荀卿的這兩大主張,某種意義上,荀卿的主張是百家之中最合我心意的主張。”
“但……”
“還是那個先前我們聊過的那個問題——時候不對!”
“禮樂的确能作爲律法的補充,填補一些律法不便約束的空白,令社會秩序更加的完善。”
“可前提是,禮樂已經發展到一個極高的水準,一個受普羅大衆認可、自發遵守、代代相傳的水準。”
“這很難,比我們将我們制定的律法推進到鄉野阡陌之間,還要難。”
“那不但需要千百年锲而不舍的教化,還需充沛的物質基礎來供養。”
“以九州現在的物資基礎,還遠遠達不到能夠供養禮樂紮根普羅大衆之間的地步,就像是貧瘠的田地,種不出豐收的糧食。”
“枉顧現實環境,一味的做白日夢,實屬害人害己!”
陳勝說得很清楚。
韓非也聽得很明白。
雖然聽明白之餘,他心頭又湧起了一個巨大的疑問:爲什麽連夫子(荀子)那般學富五車的鴻儒,都探索得小心翼翼的治世方略,到了陳勝嘴裏就一腔家長裏短、雞毛蒜皮的味兒了?
還有,陳勝是怎麽做到,一眼就看穿這些治世方略的發展方向與利弊的?難不成他早就從别出聽聞過夫子的主張?
韓非無法理解,但他大受震撼。
同時,他也明白,陳勝解釋這麽多,怕是誤會了什麽……
“夫子并未請我爲說客,我亦不會爲說客。”
他正色道。
陳勝淡笑道:“無所謂,我也不是會受說客擺布的庸人,我将這些說與你聽,是預備未來某日你在與荀卿坐而論道時,能将我說的這些話,轉告于荀卿。”
韓非釋然,随之輕笑道:“原來是伱想請我做說客……”
“你是我的右丞相嘛!”
陳勝哈哈一笑,爾後正色道:“我其實還挺佩服你們這些人的,你們走在時代的最前沿,夙興夜寐、殚精極慮的尋求治世之道,爲民族計、爲家國計。”
“正因有你們這些人前赴後繼爲我們炎黃子孫開辟前路,我炎黃血脈才能源遠流長,我華夏文明才能繁榮昌盛……”
韓非聽此處還大爲感動、心緒激湧,暗道陳勝的确懂他們這些人。
卻不曾想,陳勝話鋒一轉,又說道:“當然,你們這些人慣以爲國爲民爲由,謀一己之私,嘴裏喊的都是精義、心裏想的卻全是自己,手段也不免卑鄙、無恥、下流,人員亦不乏王八蛋、禽獸、畜牲、寄生蟲……但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畢竟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嘛!”
“總得來說,瑕不掩瑜!”
韓非的臉色有些發黑,悶聲悶氣的問道:“我是不是還得謝大王盛贊?”
陳勝大氣的一揮手:“你我君臣同德、上下一心,愛卿大可不必如此見外!”
韓非臉色頓時更黑了,卻又着實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駁陳勝觀點的言語,因爲百家内部,的确不乏陰毒小人,而且還不隻是某一個學派,而是各家學派都有……像他法家,就是出了名的酷吏老窩,九州兩三百年内有名的酷刑,大都是出自他法家弟子門人之手。
就在二人剛剛說完正事之時,忽然有王廷侍衛出現在靜室入口處,抱拳躬身道:“啓禀大王,特戰局陳風在外求見。”
“嗯?”
二人齊齊望向入口處,心下都有一個感覺:“出事兒了!”
觀瀾閣算是陳勝忙裏偷閑的清靜地兒,若實在沒有一刻都不能耽誤的緊急公務,沒有任何會來此地尋陳勝。
“放他進來!”
陳勝想也不想的回道。
“唯!”
王廷侍衛施禮,轉身按劍快步離去。
不多時,一身玄色軍中常服的陳風,裹挾着一身濃郁的水汽,一步一個水印的快步現在靜室門前,捏掌下拜:“末将陳風,參見大王,吾王……”
陳勝:“滾進來!”
陳風:“哎!”
他連忙腳蹬腳的脫下鞋襪,赤腳躬身入内。
陳勝見他滿身水迹,心知他是冒雨打馬而來,随手翻起一個茶盞舀了一盞滾燙的茶湯遞給他,再命他坐到火塘邊上:“有事兒說事兒,右相乃王廷司法長,除與百家有關的訊息之外,其餘諸事皆不必隐瞞右相。”
韓非聽言,正要開口婉轉告退,陳風已經先他一步開口:“啓禀大王,屯守山陽郡之徐州黃巾賊,其精銳兵馬三日前回返徐州下邳,隻餘三萬老弱之卒,固守昌邑,徐州黃巾賊首任嚣,去向不明。”
“任嚣撤兵了?”
陳勝助他脫下滴水的濕漉漉外袍,擰着眉頭緊急思索着,任嚣爲什麽要撤軍!
山陽郡,乃是原兖州州府昌邑所在的兖州心髒,既是卡着他紅衣軍向東北方進軍收複兖州全境的咽喉,也是太平道聯通南北的重要交通要道……
按理說,任嚣無論撤哪裏的兵馬,都不應該撤山陽郡的兵馬,那不是把美人兒脫光了塞他陳勝的被窩裏嗎?哪個幹部能經得起這樣的考驗?
除非……任嚣部有更大的動作!
或許說,太平道有更大的動作!
“巨鹿黃巾本部兵馬,可有異動?”
陳勝思索着詢問道。
陳風快速回憶了一邊今日收到的冀州防線的情報,而後答道:“啓禀大王,暫未收到相關情報!”
不是沒有異動。
而是沒有收到相關的情報!
陳勝在心頭快速過了一邊九州當前的局勢,而後沉聲開口道:“任嚣不惜放棄山陽郡大舉調動兵馬,隻可能有三個目标!”
“第一、周王朝!”
“第二,我漢廷!”
“第三……揚州!”
說到此處,他忽然微微一虛雙眼,眸中流露出絲絲森寒之意:“說錯了,也許還可能有第四個目标:一箭雙雕,既對揚州,也對我漢廷!”
一念至此,猶如暗巷入明堂,思緒一下子就活絡了起來:“老二,揚州現在是個什麽情況?”
陳風想也不想的張口就答:“啓禀大王,自百越入侵、搏浪軍退守荊州之後,揚州被周王朝和太平道兩家兵馬沿鄱陽郡、臨海郡一線瓜分。”
“太平道揚州渠帥司馬卬,原有的兵馬被搏浪軍打得分崩離析,幾近全軍覆沒,在百越人入侵九州之前,司馬卬都已率領殘部逃回徐州境内,是在搏浪軍撤軍之後,他才又帶着幾百殘兵敗将再入揚州,舉旗大肆招兵買馬,與搏浪軍留下的周王朝兵馬相抗衡,截止至四日前壽春據點傳回的最後情報,司馬卬所部兵馬約在三萬餘……”
陳勝耐心聽到此處,忽然疑惑的打斷道:“去歲搏浪軍撤軍至今,已六月有餘了吧?以太平道妖言惑衆的手段,這麽長的時間,怎麽還隻有三萬兵?”
陳風回道:“回大王,積年累戰之揚州,早已不複當年魚米之鄉之富庶!”
“當年屠睢在揚州聚兵十五萬,便已抽走揚州男丁青壯十之二三,其後司馬卬與搏浪軍交戰,兩邊皆聚集了大批的揚州男丁青壯,死傷的也大都是那些揚州青壯。”
“根據我特戰局收集到的一些情報,已可大緻推斷出,當前揚州境内的男丁青壯,在經司馬卬與周王朝又一輪吸血之後,已不足全盛時的三成,這還隻是保守推斷,實際情況還有可能更少!”
“這些逃過了一次又一次抽丁的男丁青壯,皆已是聞抽丁色變,但聞軍伍前來,立即攜家遁逃山林,無論是周王朝方面還是太平道方面,都難再召集揚州青壯入伍爲之戰!”
“另外,司馬卬隻占據了揚州東北部的數郡,其地之廣,不足揚州全境三分,另外七分,盡皆在周王朝之手。”
陳勝松開眉頭,微微點了點頭,示意陳風繼續往下說,心頭卻是略感沉重。
這就是他爲什麽一貫堅持抓俘,打到哪兒抓到哪兒,戰争潛力被打空大半的揚州,就是當下最生動的例子!
‘看來,對于揚州的戰略,還得再調整一下。’
他心裏歎了口氣,暗道了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青壯十去七八的揚州,已不再是什麽香饽饽了。
而是一個巨大的爛攤子!
沒有哪個金剛鑽亂攬瓷器活,很容易砸招牌。
陳風見陳勝點頭,便繼續說道:“周王朝這方,現任揚州牧乃荊州牧姬表之子姬拔,嗯,好像是假州牧來着,但據壽春那邊送回來的消息,姬拔此人并不戀權,終日攜大群美姬泛湖遊山,眼下周王朝在揚州的真正主事之人,乃是揚州典軍校尉劉季……”
“誰?”
陳勝詫異得發出了鴨叫聲,旋即立馬反應過來,裝作若無其實的一揮手:“沒事,此人我好像以前就認得,突然聽到這個名字,有些詫異而已!”
這個名字,他何止隻是認得!
陳風聞言愣了愣,心頭再将關于劉季的履曆過了一遍,而後便釋然的笑道:“大王是在蒙城見過此人吧?此時是不是與一師長也有舊?”
他這一問,放到把陳勝也整愣了,疑惑的問道:“何出此言?”
陳風一頭霧水的問道:“難不成大王不是當年與前任揚州黃巾渠帥屠睢決戰于蒙城之下時,與此人結識的嗎?那不對啊,大王是否認錯人,此人乃沛郡人氏,并未來過咱們陳縣,初從軍就在砀山爲卒,積功至二百五主,戰其後大兄打破屠賊,南下的砀山大營回歸砀山續戰任嚣,此人以曲将領蒙城尉留守蒙城,直至去歲大王于梁郡大敗砀山大營,吓得此人領兵南下投奔搏浪軍……”
他如數家珍一般的将劉季的履曆念誦給陳勝聽。
陳勝卻隻覺得腦瓜子嗡嗡的!
什麽?
當年劉季曾與自家親爹同在砀山爲将?
什麽?
當年蒙城外決戰屠睢之時,劉季就在蒙城之内?
什麽?
當年老子打崩屠睢,最終是劉季摘了老子的桃子?
什麽?
劉季是被老子打崩蒙恬吓得逃到揚州,投奔搏浪軍的?
他聽着這一連串事迹,仿佛是看着一個天命之子陰差陽錯、左右逢源的飛速崛起!
最最操蛋的是,這個天命之子之所以能崛起得這麽快,他竟然是最大的幕後黑手!
‘既然揚州典軍校尉是劉季,那不用說了,沛郡集團那一幫猛人,肯定都已經跟着他跑到揚州去了……’
一念至此,陳勝心頭濃重的歎息了一聲。
他是真不知曉此事!
一來,七殺命格,遇帝爲權,陳勝有意無意的在躲着嬴政與劉邦這兩條真龍。
連帶着他二人可能會存在的地域,比如以前的昌邑、如今的沛郡,他都有意無意的忽略掉了。
那種如同着了魔一樣,滿腔崇拜、投效之心的魔障狀态,陳勝嘗試過,不想再試了。
至少在他化解掉七殺命格這個隐患之前,他不會去與這兩位真龍硬碰硬!
他已經抓住一些脈絡。
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二來,陳勝實在是太忙了,真的是太忙太忙了。
天下三方混戰的大局,需要他時刻關注,親自把握。
自家這一畝三分地的發展,他也一刻都未敢放松,時時警惕、日日自省。
而無論是之前的蒙城尉,還是如今的揚州典軍校尉,在如今的陳勝眼裏……都不值一提!
這真不是陳勝驕傲自滿、自狂自大!
作爲強者,陳勝有強者的覺悟,他清楚什麽事必須要自己親自操刀,也知道什麽事不值得自己去分心關注。
很不巧,類似于蒙城尉是誰、揚州典軍校尉是誰這種小事,都不在陳勝需要關注的事務列表之内。
這就好比,陳勝先前攻伐豫州之時,他自己甚至都不曾趕去豫州召開過一次軍事會議,他隻是将軍令頒布了下去,然後陳守就将豫州交回了王廷之下。
就這麽簡單……
包括現在的揚州典軍校尉,若非是他劉季,同樣也會如此簡單。
但既是他劉季。
或許就不那麽簡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