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立于禦舟之上,從園子東南行船緩至西北,但見沿溪兩岸,滿挂玻璃花燈,一眼看去,竟是數百上千盞,照的整個園中世界,恍若白晝一般。
亦大緻眺望園中各處景色,時而詢問身後的賈寶玉以試探其才情,亦有覺得各處所題所詠不合心意處,則命太監傳與賈政、賈琏以作修改。
一時舟臨内岸,複棄舟上輿,行了不多遠,便見琳宮綽約,桂殿巍峨。石牌坊上大書“天仙寶境”四字。
“太過張揚了,換成省親别墅吧。”
元春歎息一聲,步入行宮。隻見庭燎燒空,香屑布地,火樹銀花,金窗玉檻。說不盡的簾卷蝦須,毯鋪魚獺,鼎飄麝腦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當真是:
“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
因正面不見匾額,元春遂問了一句,随侍大太監夏守忠跪啓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
元春點頭不語,于是入殿升座受禮。随着陣陣聲樂,賈政、賈琏領着阖族男丁于月階下行叩拜大禮,元春早讓随侍昭容傳旨豁免。彼時賈母領着阖族女眷前來拜見,亦是如此。
好容易茶已三獻,國禮畢,聲樂止。元春再也忍耐不住,于側殿更衣之後,即坐賈府專備省親車駕出園,入賈母正室——榮慶堂,以叙天倫親情。
……
外頭,賈政、賈琏等人卻是忙碌不疊。
“外頭的事安排的如何了?”
到了此時,才是自行安排的時間。她既入榮慶堂與家人團聚,此番宮中随侍的昭容、彩嫔,大小太監以及随侍人員,方有了歇口氣,喝口茶的功夫。
具體事宜,由賈琏、賈、賈薔、賈芸等人安排在東跨院、甯國府兩處進行款待。
“裏頭的正席呢?”
“正席有鳳丫頭,以及尤大嫂子在園内做安排。”
詢問一番,見内外有度,賈政也就不再過問,先安排兩府掌家執事人丁,兩府掌家執事媳婦,先後至榮慶堂廳外行禮,然後又自帶賈琏等阖族主要男丁,至榮慶堂問安。
元春垂簾接見,雖然心中亦有許多話想對父親訴說,但見父親跪于簾外,行動規矩自守,言語敬畏冠冕,終知身份有别,父女二人難以再叙親倫,也隻能溫言勉慰一番,勸其善自保養作罷。
賈政正欲引人退下,忽聽得簾内又傳來元春的話音:“琏弟且留下。”
賈政聞言,便對着賈琏點點頭,示意他盡管留下聽候垂詢,外面的事有他照看便行了。
于是賈琏目送賈政等人離開之後,就往堂前略站了站,垂首靜立。
賈母的榮慶堂一應按照正堂号所建,分隔前廳與内堂的巨大楠木屏風是可以移動的。
平時爲了讓内堂更寬敞,方便賈母及一家人活動,屏風擺放的靠前。今日屏風确是幾乎往後挪移到底的,整個正廳的進深擴大了一倍不止。且爲了迎接元春回家,做了嚴格、講究的布置,使得整個正廳看起來既寬敞,又奢華威嚴。
特别是此時一身黃袍,顯得極緻尊貴的元春高坐于正中,簾後賈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李纨、寶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分列兩邊。
這些女人,要麽一身诰命服飾,盡顯尊貴,要麽錦衣華袍,展露身段姿容之絕美。
以賈琏的視角看去,真是說不盡的富貴風流、盛世繁華之狀。
元春緩緩從高榻上走下來,來到賈琏面前。兩旁的小太監見狀,連忙将珠簾拉起。
于是,堂姐弟二人,就這麽隔着三步的距離相望。
最終還是賈琏率先彎腰一拜:“見過大姐姐!”
“琏弟不必多禮。”
元春虛手一扶,作勢大方的打量了賈琏一眼,而後轉頭與賈母等人笑道:“我在宮内之時,就常聽陛下與皇後誇贊琏弟之才貌,今日一見,果然不假。隻歎時光匆忙,猶記得我進宮之時,他才不過十一二歲,還沒有現在的寶玉大,如今也長成這般挺拔英俊的模樣了。”
元春的話,故是讓賈母等人一笑,又是一陣心酸。
而賈琏心裏更是搖搖頭,元春這話說的,仿若當真十年沒見他似的。卻不想,此前在宮裏,他也與元春打過幾次照面的,雖然未及深交,但也是說過話的。
他當然不會覺得元春是失憶了,因此隻怕就是故意如此。略微思及她的話語,賈琏就了然。
隻怕元春也和他一樣,想要加深一番姐弟二人之間的情義,因此故意當着衆人面誇贊他。二則也是向王夫人等人表示,自己在皇帝、皇後面前的體面,提醒她們謹慎對待自己。
“大姐姐過譽了,小弟不過中人之姿罷了。在這一點上,實不敢與大姐姐相比。”
聽到賈琏的話,元春也是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賈琏這是在誇贊她呢。
莞爾一笑的同時,心裏也不禁感慨,果然還是做過大事的人,不像家裏其他人那般謹小慎微。
其他人就算覺得她才、貌如何,因她貴妃之尊,也不敢擅加點評。
而賈琏不但敢反過來誇贊她,而且不露痕迹,毫無僭越唐突之感,可見并非粗人一個,實是言行舉止有度的一個人,越發讓元春心喜。
家中有這樣一個年輕有爲的男人支撐,至少可保賈家幾十年門楣不墜。而她有此堂弟在朝爲官,也算是有所倚仗,而後在面對後宮各方勢力的明争暗鬥之時,也可以略微輕松一些……
看賈琏一句話就将元春逗笑了,賈母也樂得見他二人友睦,因此又将當初得知天家準予後妃歸家省親,賈琏何等高興,又是何等支持爲她建造行宮,以及在行宮的建造之中,近乎親力親爲的事,告訴元春。
盡管這些事,早在賈母和王夫人進宮探視的時候,就與她說過一二,但是此時賈母再次當着一家人的面,如此重申,元春心裏也是免不了的十分慰藉。
她其實也覺得奇怪,不知道賈琏爲何會對她如此……敬重?
小時候,因爲大伯賈赦太過荒唐,經常惹得祖父、祖母等人生氣,令她也對大伯一家人敬而遠之。
如此,自然對賈琏這個堂弟,也無甚關注。
她也沒精力關注,因爲她初懂人事的時候,就被父母告知,欲送她入宮,從那以後,她所有的學習、生活,就幾乎圍繞着爲進宮做準備了。
隻有幼弟賈寶玉,才能夠分走她的一些精力。
因此,這幾年賈琏聲名鵲起,她是既詫異,又有一些後悔,覺得自己從前太過忽視這個堂弟了。
甚至随着賈琏越發受甯康帝重視的時候,她更是會有一些疑慮,覺得賈琏會不會因爲家中諸事的原因,對她這個堂姐,也懷有敵意?
畢竟,她也和甯康帝一般,在賈琏展露才幹之後,有懷疑賈琏少時平庸,是否是爲守拙保身?
若是如此,此番他大展雄才,勢必要與父親争奪家業的。而她業已晉位皇妃,在賈琏眼中,是否就是二房最大的靠山,是阻擋他取回家業,最大的阻礙?
若是賈琏果有此心,隻怕家宅分崩,至親反目,便是不可逆轉之事。
萬幸!
賈琏不但沒有對她有敵意,反而在接觸之初,就對她這個堂姐表露出極緻的擁護和關心。
一次兩次,她還存有疑慮,如今幾年下來,樁樁件件,從大事到小情,從大局到細節處,賈琏都是表裏如一,這自然是令她放下所有戒備,心裏對賈琏,也是懷着三分愧意,九分欽佩的。
因爲元春自問,換做她是賈琏,隻怕她也做不到賈琏這般度量與格局。
這才是她,嘗與母親等人交代,在家中不可怠慢大房一脈,并且在今日,特意當着一家人的面,拉近與賈琏的關系的原因。
因此,聽了賈母的話後,元春順勢用盈盈的目光,感謝的看了賈琏一眼,然後才道:“隻是爲了迎我一人,反牽累家族耗費如此财力物力,令我心中十分有愧。
依我之見,此番過後,那園中再不可像今日這般奢華靡費了。”
元春雖然沒有建造過宮殿,但是布置過自己的鳳藻宮,知道家裏将兩府一園,布置、裝扮的如此奢華美麗,需要多少銀錢!别的不說,單是園中那數百近千盞玻璃風燈,所費銀兩就不會是一筆小數目。
面對元春的訓示,賈母等人低頭受領。
賈琏卻一拜之後,正色道:“大姐姐爲我賈氏一門的興衰,孤身入宮,十年來的孤寂和艱險,弟雖不知,卻也能有所揣悟。
如今難得天降大恩,大姐姐可以回家看看,家裏,又豈能讓大姐姐受委屈?
至于些許家财,又如何有我們一家子至親情義重要,有博得大姐姐展顔一笑重要?
況且愚弟雖然不才,卻也自認懂些生家之道。
所以,大姐姐完全不必爲家中銀錢之事擔憂。倘或明歲天恩,仍許歸省,大姐姐不用考慮其他,隻管打點行囊便是,屆時,小弟及家中一衆親人,必定以比今日隻高不低的規格,恭迎大姐姐回家!”
賈琏這番話,說的元春怔怔的,瞅着賈琏,轉目之間已是熱淚盈眶。
國公府的千金大小姐,到入宮從贊善做起,一步步升至太妃身邊成爲近侍女官,最後一步登天,成爲皇妃,貴妃!看起來榮耀、幸運之至,但是其中的艱難險阻,痛苦彷徨,何人能夠體會?老祖母和母親或許能夠猜測一二,但是她們不會說。因爲,送她進宮的,就是她們。
目的?十分淺顯易懂。
百年公門,每況愈下,爲保門楣,以嫡女入宮搏前程,是一條捷徑!
但是這條捷徑,卻也不是那麽好走的。其中,需要多少毅力,多少堅持,還要,多少幸運?無數年輕的女子,在這條路上倒下了,消失了,或者是默默無聞,任憑紅顔老去?
幸運的是,她成功了。
但是每每回憶往昔種種,仍舊心有餘悸,黯然神傷。她以爲她已經足夠的堅強,但是沒想到,此時還是被堂弟一番簡單,卻包含真心的話,弄到破了心房。
即便到了今日,她已經是貴妃,又有誰知道,她夾在太後與太妃之間的左右爲難,心驚膽戰?又有誰知道,她一邊受到皇後和其他妃嫔的猜忌,内裏卻并沒有得到多少皇帝恩寵的那種心酸?
在等級森嚴,到處都是算計的深宮大内,這種事,太多太多了。
原以爲,這些苦她隻能一個人默默吃下,卻不想,在宮外,在從小長大的家裏,還有一個人,能夠體會到她的心情,并且爲此不惜全力,隻爲迎接她回家看看,讓她,再展顔一笑?賈琏的話,不止元春一個人動容,賈母、薛姨媽等人,也是微微凝目。
賈母看了一眼已經激動感動到快要掉淚的元春,又瞅了一眼仍舊站在元春的高榻階下,隻是木愣愣看着這個場面的賈寶玉,心内一歎。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賈母也明白,論人情練達,爲人處世,寶玉差賈琏太多了。
之前賈寶玉在元春身邊的狀态她們都瞧見了,即便因爲短暫的接觸,賈寶玉已經不像剛上船時候的那般木讷,卻也不過是問一句,答一句,哪裏像賈琏這般,幾句話就勾的元春心潮澎湃,感動不止?照此下去,隻怕在元春心裏,對賈琏的重視,遲早超過自家親弟弟了。
王夫人雖然也覺得賈琏太狡詐,哄騙她女兒,但是她作爲當家太太,想的比賈母要多一點。
她留意到賈琏話語中的意思,那就是賈琏自認有生财之道,而且不吝惜拿出來迎接元春省親,心裏便高興起來。
不怪她越發小氣算計,而是此番爲了省親,将之前留下來的大幾萬兩銀子的預算滿滿花光,還略有超出。
如今官中,現銀子就剩下當日賈琏“捐獻”的三萬兩銀子的一半了。
若隻是過日子,這些銀子自然足夠,因爲已經入秋,眼見家中各項田莊、地産的進項又要入庫了。
但要是真如賈琏所說,明年再省親,且還是照着這個規格辦,那肯定是不夠的。
若是明明有機會,卻不叫元春省親,她這個當娘的又着實做不到。因此,賈琏的話,算是給她兜底了!于是,再是挑剔的眼光,此時看賈琏,也是越發順眼了。
長輩們各有心思,姐妹們感情就單純多了,純屬感動的多。
黛玉甚至蹙了蹙小鼻子,心裏想道:琏二哥哥,還是這般愛說大話!也不知道先問問鳳姐姐,到時候要是鳳姐姐不依,看他怎麽在這些人面前收場!
黛玉自然知道賈琏和鳳姐兒是兩個極端,一個花錢大手大腳,一個守财的很。思之,不免覺得好笑。
但是笑着笑着,她又遲疑起來,萬一鳳姐姐真不給銀子,總不能讓琏二哥哥被人嘲笑吧?
哼,到時候他要是肯來求我,我就幫他好了。
黛玉摸了摸手腕上的一串香珠,心情莫名高興起來。因爲她忽然想到,要是那樣,她剛好可以幫賈琏。
她的嫁妝銀子,可是好多好多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