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福州府城西郊的一處校場,原本是福州千戶所的地盤。
但自從戚繼光來到福州府,并從季秋手中接管了止戈軍第一營後,這裏就被福州府衙劃撥成了止戈軍第一營的駐地。
校場大帳内。
戚繼光高坐主帥之位,深邃的目光注視在下方垂首恭敬的季子良身上,然後淡淡說道:“這麽說來,第二大隊也不能出兵了?”
“确實如此,還請大人見諒,非兄弟們不肯爲大人效力,實在是這段時間軍中報病的士卒太多,屬下也是無可奈何。”季子良沉聲說道。
戚繼光沉吟片刻,然後說道:“即使如此,那季營長就下去吧。照顧好報病的士卒,若是什麽時候他們的病情有了好轉,要立刻過來告訴我!”
“是!”季子良恭敬行禮,然後向外走去。
“嘁!什麽報病,我看全是裝病!哪有這麽巧?三個大隊半數以上的軍官,突然就病了?這是糊弄鬼呢!光哥兒,我看您得好好查查,看到底是誰在背後搗鬼!”戚繼光身邊,一個頗爲英氣的青年憤憤不平的罵道。
這是戚繼光的親衛,也是他的族弟,戚威。
戚繼光也是大族出身,登州戚家乃是将門,世襲登州千戶所千戶軍職。
所以就算戚繼光什麽都不幹,按照大明的軍制,未來他也可以承襲父親的登州千戶職位。
不過戚繼光顯然不是那種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
他自幼上進,在朝廷武選中名列前茅,年紀輕輕就受封了百戶的職位。
不出意外的話,戚家在他這一代,很可能更進一步,成爲指揮使!
因爲他未來可期,所以戚家年青一代,多有才俊依附到他身邊。
戚威便是其中之一。
不過在戚繼光初來福州的時候,戚威并不在他身邊。
當時戚繼光是追着顧威過來的,這種江湖追殺不适合戚威跟在身邊。
不僅起不到什麽作用,反而會是拖累。
直到戚繼光從季秋手中接手了止戈軍第一營,才将戚威調來輔助治軍。
“調查?還用調查嗎?到底是誰在背後搗鬼在,這不是一目了然嗎?”戚繼光輕笑道。
戚威一愣,然後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光哥兒,你說是……季家那位話事人?”
對于季秋,戚威也算是久仰大名了。
從他到福州府這近兩個月來,他已經無數次從戚繼光和止戈軍第一營的将士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了。
止戈軍第一營的将士們不必多說,他們對季秋簡直是奉若神明。
在見到止戈軍第一營以前,戚威曾經以爲,戚繼光在登州千戶所的威信,就是一個将領在軍隊中所能夠達到的威信巅峰了。
但當他見到止戈軍第一營以後,才知道原來在軍中,某個人的威信竟然能夠達到這種程度!
止戈軍第一營的每個士兵,對季秋都是發自心底的信任和愛戴。
他們對季秋甚至達到了一種盲從的地步。
戚威甚至懷疑,如果季秋讓他們去死,那他們也會毫不猶豫的拿起刀來自殺!
這種狂熱,根本不是普通軍隊和将領的關系。
反倒是類似于那些邪教中的狂信徒和信仰對象的關系。
對止戈軍第一營的将士而言,季秋就是他們的信仰!
相比止戈軍,戚繼光對季秋的态度,就要複雜很多了。
毋庸置疑,戚繼光很欣賞季秋。
他對季秋的能力和才幹贊不絕口。
他曾多次對戚威說,若季秋能夠真心爲朝廷效力,那不論是做文官,還是做武将,都能發揮出極大的作用。
他會成爲一代中興名臣!
但同時,戚繼光也很忌憚季秋。
因爲他認爲,季秋是一個無君無父,無法無天的人。
在季秋身上,他看不到任何對朝廷的敬畏。
這話初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
在這種山賊草寇遍地,江湖門派到處割地爲王的世界,還有人會敬畏朝廷嗎?
但答案是——有的!
而且爲數不少!
事實就是這樣,那些形同造反的山賊草寇和江湖門派,其實大多對朝廷都存在着深深的敬畏之心。
其實隻要換個角度,就不難理解這件事。
你别把朝廷當成這個天下的統治者,而是将朝廷當成天下最大的江湖門派就行了。
就像絕大多數武林人士,都會敬畏少林派和武當派。
爲什麽?
因爲他們實力夠強,拳頭夠硬!
而朝廷的實力更強,拳頭更硬,那有什麽理由不被敬畏呢?
其實這種敬畏,與其說是敬畏,倒不說是弱者對強者的仰視。
但季秋身上,卻是沒有這種仰視的。
也不知道是誰給了他自信,讓他竟是擁有一種俯視衆生的心态。
雖然他修爲不是很高,但卻好像這個世界都在他的腳下,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他敬畏一樣。
因爲這種心态,他不受任何規則的左右,可以爲所欲爲!
也讓戚繼光遲遲不敢向朝廷舉薦季秋。
因爲他不知道,當他把季秋舉薦給朝廷後,對朝廷是福是禍!
“自然是他!除了他,還有誰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玩這一套呢?”戚繼光淡淡說道。
戚威皺眉道:“若是他出手的話,那光哥兒可要小心了,此人在這止戈軍第一營中威信甚高,若他與光哥兒作對,光哥兒就很難指揮止戈軍第一營了。”
“這個倒不用擔心,他不會真跟我作對的,不然當初也不會将止戈軍第一營交給我。”戚繼光淡淡說道。
戚威問道:“那他爲何又要下這種暗手?”
“因爲他要提醒我,倭寇就要來了。同時他也要告訴我,他并不想讓止戈軍第一營去圍剿倭寇,或者說,他不想讓止戈軍第一營現在去圍剿倭寇!”戚繼光淡淡說道。
戚威愣住了,沉吟片刻才道:“倭寇來了,在哪?我們怎麽不知道?”
“我們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嗎?在這福州府裏,怕是沒人比我們的消息更閉塞了吧!”戚繼光自嘲的笑道。
他是朝廷的武将,而代表朝廷的福州府衙,是福州府的主導勢力。
以此分析,他應該是福州府内消息最靈通的人。
但事實上,他并沒有完善的消息渠道,他的潛勢力,甚至還比不上成爲福州霸主還不到三個月的季家!
造成這個結果的原因,是福州府衙跟他并不是一條心!
其實這也正常,黨外無黨,帝王思想,黨内無派,千奇百怪!
在任何勢力中,都有各種各樣的小勢力或小派系。
如朝廷這麽龐大的勢力中,自是更不例外。
雖然戚繼光是朝廷百戶,但卻隸屬登州千戶所,跟福州不搭界。
尤其是他來福州府的目的,還是來抓白蓮教和倭寇的細作的。
這要真讓他完成任務了,豈不正好證明了福州府文武官員們的無能?
這種情況下,福州府衙怎麽可能待見他?
别說給他提供消息了,不坑他就不錯了。
事實上,福州府衙的确是想坑他的。
隻不過沒坑了。
畢竟戚繼光不是平庸之輩。
将門世家出身,又憑自己的能力成爲百戶。
他對官場上那些陰謀詭計的掌握程度,并不比那些沉浸此道多年的官場老手們差。
就福州府衙的這幾塊料,真不是瞧不起他們,來文的來武的,他們都跟戚繼光沒在一個層次上。
在經過幾次交手,福州府衙偷雞不成蝕把米後,便知趣的不再繼續挑釁了。
但福州府衙向後退了一步,戚繼光卻不能向前進一步。
這裏畢竟是福州府,是福州府衙的主場。
戚繼光作爲一個客将,就算能力再出色,也很難壓制福州府衙這種地頭蛇。
事實上,如果不是季秋将止戈軍第一營交給了他,那他幾乎是完全不能影響福州局勢的!
從這一點上看,他必須要承季秋一份情。
當然,季秋将止戈軍第一營交到他手上,本身也是不會好意。
季秋就是要用這止戈軍第一營,來激化戚繼光和福州府衙之間的矛盾。
讓他們内鬥,從而誰也無力來掌控福州府的大局。
季秋的心思并不隐秘,戚繼光也早就看出來了。
但他明知這是一顆有毒的藥丸,卻還是毫不猶豫的吞了下去。
因爲他需要這支力量。
福州亂局即将到來,他需要在這場亂局中擁有屬于自己的力量。
因爲隻有這樣,他才能影響局勢,引導局勢,并最終決定局勢!
戚威想了想道:“光哥兒的意思是,季秋在通過這種方式,向你表達善意?”
“善意?談不上。你會對一個剛見你就懷疑你,還直接奪走你部隊的人,表達善意嗎?”戚繼光問道。
戚威搖頭道:“我會直接殺了這個人!”
“所以呀,季秋怎麽會對我抱有善意呢?不過他并不是一個隻顧發洩情緒的人,他很冷靜,此時正在根據需要,向我發來一份結盟通知書。”戚繼光笑道。
戚威疑惑道:“通知書?不應該是邀請函嗎?”
“不是,隻是通知書。因爲無論我同意與否,都不影響他接下裏的動作。
如果我同意和他結盟,他會将某些好處交給我。
如果我不同意和他結盟,那他同樣這些好處強制性的放在我身上。”戚繼光苦笑道。
戚威目瞪口呆道:“還有這種事?”
“很神奇吧?這就是傳說中的被結盟!
季秋這個人,真的是很厲害。
我原以爲他将止戈軍第一營交給我,就隻有洗清嫌疑和激化我與福州府衙之間的矛盾這兩個目的。
沒想到竟然還有這種妙用。
真不知他是早就想好了這一步,還是随機應變,突發奇想。
但不論是那種情況,都表示這個人,真的很厲害!”戚繼光連聲歎道。
“嘶!”
戚威倒吸了一口涼氣,說道:“聽光哥兒這麽說,我們好像是被吃的死死了呀。那接下來我們怎麽辦?總不能束手待斃吧!”
“形勢也沒那麽壞,坐以待斃是談不上的,就算我什麽都不幹,最後也能得到一份功勞,然後舒舒服服的回去。”
戚繼光神情凝重的摸了摸下巴,然後話鋒一轉,繼續說道,“但你說的也有道理,咱們确實不能這麽被動下去,這可不是我的風格!”
“那光哥兒接下來準備怎麽辦?”戚威精神一振,連忙問道。
他知道,每當戚繼光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就表示他要認真起來了。
說實話,作爲一個真正的天才,雖然戚繼光到目前爲止,取得的成績已經讓所有人都覺得他不凡了。
但唯有從小就跟在他身邊的戚威才知道,其實這些年來,戚繼光很少真正認真的去做過某件事。
他目前取得的成績,大多都是随手爲之。
或許這就是天才的煩惱。
因爲太強了,所以那些在常人看來很難的事情,對他都沒有什麽挑戰性,自然也就都提不起認真做事的興趣來。
唯有當他遇到了感興趣的人或事後,才會爆發出震驚所有人的能量!
“幫我去約季秋吧,我要跟他見面!”戚繼光說道。
戚威愕然道:“見面?”
“是啊,如今福州府的主動權已經到了這位季家話事人的手中。
所以不管咱們想做什麽,想要什麽,都是不可能繞開他的。
既然不能繞開他,那就跟他談吧。
畢竟咱們手中也是有些牌的,好好跟他談談,我争取賣出一個好價錢!”戚繼光笑眯眯的說道。
……
秋月樓。
一座放在福州城内,檔次還算可以的酒樓。
在持續不斷的擴建中,季家村的規模雖然還不及福州城,但比之尋常縣城也不差多少了。
于是季家村中便也有了通常城鎮中才會出現的酒樓。
秋月樓便是其中之一。
而這座放在福州城内檔次還算可以的酒樓,放在季家村中,那就稱得上是鶴立雞群,獨樹一幟了。
這幾乎可以算是季家村内最高檔次的酒樓了。
平日裏,這總是擠滿了食客,都是季家村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但今天,這裏卻是空蕩蕩的,分外冷清。
整棟酒樓中,居然隻擺了一桌宴席,居然隻有一個食客。
而這個食客也不是别人正是季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