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擡頭望,還能望見外城城牆,但朝廷有令,不準流民進京,所以隻能讓他們臨時安頓在此。時不時還有京營的步卒在周圍巡邏,避免災民暴亂,京郊各村鎮也同樣組織了壯丁加強警戒。
依照往年的赈災慣例,朝廷會先帶頭施粥,同時号召仕紳們捐款捐物,然後再考慮流民的安置問題。不過基本也就那幾招,要麽等災荒過去遷回故土,要麽遷去其他地方墾荒,要麽搞搞基建以工代赈。
可這一回,朝廷卻毫無動靜,甚至連臨時安置災民的棚戶都沒準備,就這麽把他們放在路邊。一些比較年長的有過逃荒經曆的流民已經隐約意識到朝廷或許出問題了,可他們也沒什麽辦法,隻能幹坐着等待赈濟,好歹節省一些體力。還走得動遠路的也有去其他地方碰碰運氣。
但餓是一回事兒,伴随而來的還有冷。八月末的順天府氣溫已經顯著下降,現在是晌午還有些太陽,等太陽下山了,每宿都能凍死好些人。再過一個月,順天府就該下雪了。
很多人内心再懷疑,朝廷是否已經放棄他們了?
“官家來施粥了……”
不知是誰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周圍一片的災民們紛紛躁動起來,望向京城,卻隻看見了冰冷的城牆。
再看剛才說話的方向,原來是個已經餓得迷糊的半大小子。
周圍人沒有怪罪他,隻是眼巴巴地圍坐在他身邊。
等他咽氣。
“咕噜。”
不知是誰咽了口水,驚動了那半大小子。
他垂死驚坐起,掄起早備在手中的石頭就将旁邊人的腦袋砸開了瓢。
沒有尖叫聲,沒有哀嚎聲,隻有幾個男人将那不知被砸暈還是砸死的人緩緩拖走。
半大小子握着帶血的石頭,繼續雙眼無神地躺在地上等死,嘴唇似是不受控制地呢喃着:
“官家來施粥了……”
“官家……”
就在他即将再次餓昏過去的時候,忽然聽見了不遠處的動靜,災民已經躁動起來,不少人在喊:“官家來施粥了!”
他咬着牙重新坐起,望向京城,一支車隊正在朝這邊緩緩過來。
他的眼裏逐漸了有光:“官家來施粥了……”
……
這支車隊确實是運糧來赈災的,但并非出自朝廷,而是白鹭書院。
準确說,是白鹭書院的香山詩社,一個由學生自發組成的社團,平日相聚吟詩作對、讨論學問。而今江北絕收,災民北上,不知是誰提的主意,學生們一拍即合,早在災民抵達前就開始策劃義賣籌款籌糧。
也就是前些天許新正在路上遇到的趙秉文等人,不過後來的義賣會,許新正忙着抄家并沒有去湊熱鬧。
當然,有空他也沒錢去。
聆音閣點杯花茶(入場券)聽說已經漲到二兩銀子了。
不過香山詩社這次借聆音閣的場地搞義賣會拍賣一些字畫,本身就不是面向普通人的。
而除了有白鹭書院的背景外,這些學生家境大多也是非富即貴。今日騎馬走在車隊最前面的幾位公子,哪個不是鮮衣怒馬?
趙秉文也在其中,與他并肩騎行的是個衣着淺紅道袍,腳蹬大紅履,頭戴飄飄巾的俊俏公子,姓沈名仕林,字子登,(後文稱沈子登)二人皆是七品的儒生。
前面右手一人衣着秋色道袍,腳蹬玄色靴,同樣戴着飄飄巾,腰上再系一塊金穗五蝠捧壽玉,握着一柄檀香扇,挂着蜜蠟金扇墜,正與旁邊人抱怨道:“書賢,這大荒之年,朝廷不思赈災,卻忙着黨争,着實令人心寒!尤其是鎮魂司,這幾日将京城攪得風聲鶴唳!”
他叫石徳玉,字啓君(後文稱石啓君),六品儒士。
騎着白色駿馬走在他邊上的,是個衣着魚肚白青竹紋道袍的玉面書生,頭戴飄飄巾,腳踩寶藍靴,握一支樸實無華的山水紙扇,并無額外華貴裝飾。
他叫文餘墨,字書賢,四品儒士。
這四人又被同窗稱爲“香山四君子”,乃是香山詩社的領軍人物。
今天除了他們四人之外,還有其他幾個香山詩社的學生也過來幫忙施粥,隻是落在隊伍後面照看。
聽見石啓君的抱怨,文餘墨淺笑道:“啓君想要入仕了嗎?怎麽關注起朝廷黨争來了?”
石啓君一臉不屑地将手中檀香扇一搖:“我石徳玉加入香山詩社時就曾立誓,終身不入朝堂,書賢此話是瞧不起人了!”
文餘墨笑着拱手緻歉,石啓君也不是真的惱怒,立馬又笑臉與他聊道:“不過書賢,你家終究是大淮首輔,這黨争你不能完全不在意吧?”
後面兩人也驅馬上前來附和道:
“是呀書賢,對方可是魏謙那閹賊,再加上鎮魂司,手段陰險得很!聽說今日禮部的李尚書就被他們拉去宣武門菜市口砍了!”
“曆朝曆代黨争都是兇險無比,尤其是内閣大臣,若是敗了……唉~”
“趙秉文,你莫說晦氣話!”
“抱歉,抱歉。”
文餘墨笑着擺擺手:“秉文心直口快,沒事的。不過你們三人也是多慮了,家父雖是首輔,卻不參與黨争。至于那鎮魂司如何,是鎮魂司的事情,是朝堂的事情,是大淮皇室的事情,與我們白鹭書院何幹呀?三位,我們當初相邀建立香山詩社時可是約定好的,隻做學問,不談朝政!今日還是安心施粥吧,莫再白話此事了。”
“哈哈哈,書賢果然豁達!”
“咦?前面就是府尹大人說的災民安置地吧?”
四人仰着脖子觀望,随着距離越來越近,那沿途的人海逐漸顯現,四人有些愣神了。
沿途全是災民,不知是幾萬人還是幾十萬人,根本望不到盡頭!
再回頭看看他們帶來的七八車糧食,簡直是杯水車薪!
“怎的這麽多人?”
“沈子登,你那天不是說隻有萬餘人嗎?”
“我……那天真隻有萬餘人呀!哪曾想過短短幾天就多了這麽多人!”
三人說話間,饑民已經看清了運糧隊伍,一邊歡喜地叫喊着“官家來施粥了”,一邊努力沖他們這邊湧來。縱使每個人都餓得腳步虛浮,可烏壓壓一片的人頭依舊駭人得很!
關鍵時刻,隻見文餘墨策馬向前,白袍迎風輕舞,一道凡人肉眼不可見的領域迅速展開,一個溫文爾雅的聲音回蕩在領域内所有災民的腦海中:
“諸君,請排隊!”
聲音毫無威懾力,所有災民卻紛紛聽話,十分謙恭地在道路兩邊排隊。
白馬載着白袍書生就這麽輕松橫穿烏壓壓的人海,所過之處,皆改換了秩序!
儒家修行,歸之爲:禮!
俗稱: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