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喧嚣聲,将盧象英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還沒聽明白,就見趙巨鹿從阿彌陀如來佛像裏探出腦袋,神情振奮,“小官人,降兵在敲鑼打鼓,隐約能聽得有人在喊着張榜什麽的!”
盧象英看了看天,“酉時了麽。”
趙巨鹿嗯嗯點頭,“差不多吧。”
酉時了!
在這一瞬間,盧象英隻覺渾身驟然松懈下來,腦海裏竟然沒有任何一丁點的念想,一片空白,隻想就這麽躺在觀音佛像裏睡個幾天幾夜。
這三天精神高度緊張,關鍵還經曆了兩個意外。
現在終于到酉時!
不過短暫的松懈後,盧象英心中又緊張起來,還沒有完——薛平河刺殺劉良佐,劉良佐的兒子劉澤涵要審問城内幸存者,看有沒有薛平河的同夥。
萬一薛平河經不住拷問,暴露自己想反清的想法……
也就是說,危機依然存在。
先繼續留在前湖廟。
直到清兵和降兵離開江陰城爲止,要是落入劉良佐兩父子之手,肯定不會讓自己見到第二天的太陽,就算劉良佐父子不追究,清兵知道了,也不會手下留情。
話說,薛平河爲何不願意反清,卻要去刺殺劉良佐?
根本不是他那個智商能做出來的事情。
想不通。
從觀音佛像裏爬出來,對剛爬出來的趙巨鹿道:“現在清兵和降兵都封刀了,咱們也不需要出去收拾親人屍首,暫且在前湖廟住下,巨鹿,你去将偏殿收拾一番,從廢墟裏找幾塊木闆,做三張簡易床。”
至于院内七零八落的屍首,暫且不管。
後續會有人來收屍。
趙巨鹿得嘞一聲,忙碌去了。
盧象英來到勢至菩薩後面,看着想出來卻又有點尴尬的徐氏,笑道:“從佛像裏翻出來吧,沒什麽不雅觀的,生死邊緣走過的人,不必拘泥于小節。”
徐氏還是羞赧。
她現在要從佛像裏翻出來,姿态極不雅觀,作爲一個封建女子,還是有點難以接受被一個年青男子看着她翹着屁股翻來翻去。
盧象英無奈,“那你自己下來罷。”
轉身來到前湖廟前,搭眼望了一下,雖然降兵到處敲鑼打鼓的張榜安民,但依然沒有人出來,畢竟幸存者隻有五十三人,分布到全城就很稀疏。
況且大多人也不相信清兵降兵真封刀了。
回到院子裏,徐氏已經翻出來,站在大殿廢墟前的台階上,兩隻手絞着衣角,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局促不安。
很有些江南小女人的風情。
就這豆蔻年華的風情,尤其是偶爾偷偷看兩眼盧象英,又急忙低頭,深恐被發現的這種青春懵懂感,讓盧象英差點産生人生三大錯覺之一。
穩住心緒。
色字頭上一把刀,再者,腦袋的事情都還沒弄明白,哪有心情去管三條腿的事情。
飽暖思**。
也得先飽暖。
在大殿台階坐下,看着滿院七零八落的屍首,其中和尚十餘個,百姓七八人,說句實在的,院子裏其實有點屍臭味道了。
先前躲在佛像裏,氣氛緊張,還不覺得。
這會兒能聞着。
盧象英知道自己又錯了。
不能讓這些屍首擺在這裏,秋老虎雖然過去了,但如果遲遲沒人來收屍,這些屍首還是會腐爛,到時候可能會滋生瘟疫。
得了,晚上還是燒了罷。
也讓他們入土爲安。
功德一樁,算是這幾日回報阿彌陀、觀音和勢至菩薩的恩情。
徐氏站在盧象英身後,怯弱的問:“小官人,清兵和降兵已經封刀了,咱們繼續藏在這裏,可沒吃沒喝,如何是好?”
盧象英嗯了聲,“會有吃喝的,不用擔心。”
徐氏看了一眼偏殿,發現趙巨鹿在嘿哧嘿哧的搬木闆搭建簡易闆床,越發羞臊,難道自己要和兩個大男人同寝一屋?
盧象英側首,對徐氏道:“你去後院看看,井裏的屍首被撈起來沒,看看那屍首在井水中是否被泡腐爛了。”
不知道有沒有污染井水。
徐氏猶豫了。
天色快黑了,後院荒無人煙的,你讓我一個小女子去看屍首,虧你這小官人想得出,難道就沒一點憐香惜玉麽。
盧象英眼神略嚴厲,定定的盯着徐氏,“嗯?!”
不動?
不是不懂徐氏的心思,是必須面對現實,這都什麽時候了,亂世之中,不求你當一個虞姬、梁紅玉,好歹也能适應亂世荒煙。
屍首可怕麽?
可怕。
可我陸象英和你一樣,這輩子也沒見過什麽大風大浪,更别說身處亂世了。
但屍河裏遊了一圈,還有什麽适應不了的。
這也是爲徐氏好。
我現在慣着你,将來再遇到類似的事情,可沒人慣你這個大家閨秀了,到時候難免是個死。
隻有适應亂世,才能在亂世之中活下來。
被盧象英這麽一盯,徐氏吓了一跳,淚水彌漫眼眸,滿懷委屈,覺得盧氏小官人如此待自己,實在蠻橫,可也不得已,隻能慢慢走向後院,腳下像灌鉛了一般沉重。
女人嘛,尤其是這種大家閨秀,平日裏哪受過這等氣。
她甚至想賭氣離開了。
既然清兵和降兵封刀了,那麽她隻要回到丫鬟家中,找到她的珠玉首飾,在江陰城買下一座無主的宅院,修葺之後,也能有個後半生安穩。
惴惴的到後院,遠遠的看見井口伏着一個人,知道是那個老兵油條子的屍首,又壯起膽子走近,仔細看了幾眼。
沒腐爛。
但讓她這麽仔細的看一具屍首,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哪受得了。
胃裏一陣翻滾。
彎腰吐了起來。
吐了一陣,才想起還在屍首旁邊,急忙想跑,不料剛轉身,就看見小官人盧象英站在後院門口看着她,微微笑着說,現在還覺得屍首可怕麽。
隻是盧象英面相有些刻薄,笑起來總讓人感覺不懷好意一般。
尤其是那抿薄的嘴唇,笑起來分外寒涼。
但她心裏微暖。
江陰八十一日,見慣了世間血腥和人情冷暖,發現有人還在關心着她——徐氏知道,盧氏小官人是關心自己,所以才悄悄跟在後面。
終究是個大男人呢,有擔當。
小小的心裏,有那麽一點點小小的懵懂情窦,悄然生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