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九月底。
穹頂無月,星垂平野闊,江南深秋時節,若是萬裏晴空,沒有月亮映照,蒼青色的天幕之上便會群星璀璨。
漫天星辰,端的是美輪美奂。
星光照不亮大地。
已經入睡的申港鎮,忽然響起幾聲犬吠,對着鎮外的田裏狂吠,旋即此起彼伏。
有警醒的漢子立即踹了一腳自家婆姨,說今夜可能有賊,别睡死了,到時候出個什麽狀況,在家把娃兒照顧好。
申港,一座小鎮。
哪怕是江陰城沒被屠城之前,入夜之後也沒什麽夜生活,不像南京有一條秦淮河,入夜之後才是它最風華糜爛的時候。
嗯,明朝有夜禁。
一更到五更。
不過夜禁一般在大城市中,像申港這樣的小鎮基本不受影響,對秦淮河畔也影響不大,錯過了時間,大不了就夜宿青樓,反正是去狎妓,快餐哪有包夜快樂。
所以一般人家在封建時代很無聊。
到了晚上無所事事,大家都隻能早早的縮被窩裏去,若是夫妻兩口子呆床上的話,哪怕再老夫老妻了,閑極無聊中,也隻好摸摸索索運動運動。
有總比沒有好。
鎮上星火三五點,冷清的很。
沒人知曉,此刻在鎮外田地裏,二十二個人摸黑向着鄭氏大宅迂回前進。
盧象英率領徐三和兩小旗士卒先行。
腰間挂着短劍,沒有披甲。
要去搏殺清廷官員,有可能會追擊,披甲就要騎馬,騎馬必然會暴露,而且在漆黑一片的田裏騎馬,大概是廁所裏點燈籠。
從天雄軍大營到鄭氏大宅,因爲迂回繞路,兩裏變成了四五裏。
好在鄭氏大宅就在官道畔。
戌時中,盧象英等人抵達鄭氏大宅外面,和申港鎮上不一樣,夜裏的鄭氏大宅燈火璀璨,豪門大戶人家氣象萬千。
因爲天雄軍到來,鄭芝啓将鄉勇聚集起來,分布在宅内外。
可謂密不透風。
盧象英等人潛藏在黑暗中,徐三獨自前去了片刻,回來後道:“負責監視的兄弟們說還沒看見有人從鄭氏大宅離開。”
盧象英點點頭,“應該還早。”
若自己是清廷官員,不會選擇在子時前離開,容易被發現,畢竟天雄軍有一個小旗的人在外監視,一定會在子時後,從後門離開。
鄭氏大宅的後門,恰好大房所在的南牆。
略一思索,對徐三道:“負責監視的小旗,在正門、東牆、西牆、北牆,各留兩個人,剩下兩人人和咱們一起,去後門通往官道的必經之地藏起來,守株待兔。”
漫長的等待。
……
……
注定是個不平凡的夜。
鄭氏大宅西區二房主院裏,鄭芝仙一個人坐在書房中,女兒鄭狐衣和丫鬟喜鵲不知道去了哪裏,大概是去四房那邊找她堂哥鄭福凜去了。
鄭福凜是四房支柱。
這幾年一直爲鄭氏商行的生意奔走,甚至去過幾次海外,見多識廣,嗯,也是個任俠仗義之人,豢養了一些江湖客。
鄭福凜每每從外歸來,都會給自家閨女說一些所見所聞的江湖奇趣。
所以鄭狐衣才對江湖充滿幻想。
入夜之後公孫紀也不見蹤影。
鄭芝仙心裏亮堂。
他殺人去了!
這幾年公孫紀呆在鄭氏大宅,名義上是護院,實際上閑淡的很,早就靜極思動,如果不是因爲鄭狐衣那段時日屢次去桃花鎮和丁市鎮,公孫紀必然去了江陰守城。
現在江陰再現天雄軍,關鍵是這個領導者還是盧忠烈公的堂弟盧象英。
公孫紀哪能按捺得住。
所以公孫紀肯定會去殺那個清廷官員——鄭氏大宅裏的事情,怎麽可能瞞過身爲二房房主的鄭芝仙。
局勢發展超脫了鄭芝仙的掌控。
他有點患得患失。
清廷官員被殺後,自己是跟随大房鄭芝啓整合鄉勇對抗盧象英,還是和盧象英一起反清?
如果反清,要如何做才能不牽扯到整個鄭氏?
雖然與鄭芝啓不和,但畢竟鄭氏上下一百多口人的性命。
鄭芝仙不能不有所顧忌。
和患得患失的鄭芝仙一樣,鄭氏大宅大房那邊的主院裏,年過半百的鄭芝啓也在書房裏坐卧不安,兩個兒子,鄭福遠和鄭福厚交頭接耳,臉有惶然。
天雄軍,清廷,鄭芝龍。
三方勢力,讓夾在當中的申港鄭氏如履薄冰。
鄭芝啓緩緩喝了口茶,問道:“福遠,那木都魯·齊珠那邊準備好了沒,待子時後,就讓他從後門離開,盡快回常州府去搬救兵。”
鄭福遠立即道:“爹,已經準備好了,不過他想把翠枝帶走。”
鄭芝啓揮揮手,“一個丫鬟,送他罷。”
反正也被他睡了。
那木都魯·齊珠,清廷鑲白旗那木都魯氏家主之弟,早些時候在清廷那邊負責和大明禮部方面的接洽,算是個大明通。
清廷南下江南,那木都魯調職至南京,輔佐多铎。
主要工作負責和江南士族溝通。
要麽讓江南的鄉紳士族拿錢出糧供八旗軍南下,要麽讓江南士族配合安定地方百姓,又或者是做類似這一次的事情——幫忙策反抗清勢力。
又打又拉,這是清廷南下的正确打開姿勢。
所以那木都魯如今身份貴重。
他在南京的府邸,門庭若市。
鄭芝啓又道:“我現在有點擔心,你們仲父怕是要弄點幺蛾子出來,他以爲我不知道,他在鄉勇中做了手腳,我給他留面子而已,就是他安置了多少天雄軍殘卒,我也一清二楚,實際上咱家這一畝三分地上的事情,誰瞞得過誰。”
鄭福厚弱弱的道:“爹,其實仲父的一腔熱血可以理解,畢竟仲父早些年跟随盧象升征戰于天雄軍中,後盧象升戰死巨鹿,仲父還專門做了一場法事安魂來着。”
又道:“其實兒子認爲仲父沒錯。”
鄭芝啓一瞪眼,盯着二兒子鄭福厚,“你知道什麽,當今天下大勢下,清廷八旗軍無堅不摧,可笑的是朱家宗室還在爲争奪正統而内戰,真以爲都是下一個宋高宗趙構麽!”
沒可能的。
就朱家宗室這德行,沒法學南宋。
鄭芝啓認定,最多十五年,清廷就将統一整個天下,恐怕鄭芝龍也是這麽認爲的,所以才對抗清之事消極應對。
申港鄭氏要迎合鄭芝龍。
那麽看準這個大勢的情況下,申港鄭氏識時務者爲俊傑,幫助清廷說服鄭芝龍降清,能同時拉攏清廷和鄭芝龍,利益遠大。
笃定這個策略後,就沒必要和盧象英的天雄軍糾纏了,先讓那木都魯·齊珠回常州府或者南京去搬救兵,若是盧象英在此期間強攻鄭氏大宅,近千鄉勇,并不一定輸。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鄭氏不差錢。
而且鄭芝啓也知道,老二鄭芝仙雖然有意反清,但他也不能不顧鄭氏一大堆人的性命,所以隻要沒有特别的事情将老二逼到懸崖,他隻能配合自己。
那麽老二搞的那些貓膩,便不用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