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這個道士皺眉不語,村婦便打算撤退了。
而讓它決定退走的其實就兩個原因。
一,它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二,它們也不想……在和這個李侍郎打什麽交道。
前年相處的那幾個月,它們真的見識到了人族這邊的黑暗……
人,怎麽是如此恐怖的怪物?
心腸爲何會狠毒成這般模樣?
他們……不是不吃自己的同類嗎?
可爲何還要做出這種事情來?
這些不解伴随着經曆的越來越多,始終盤旋在心頭。所以慕慈在決定退走之後,這輩子,除非是妖皇有令,命它們掀起戰争,踏上戰場。
否則這輩子它都不想踏入這人族一步了。
直到……那一封信的到來。
來人爲妖皇使者,親言有一個人族讓使者把信送到自己手上。
而展開後,當慕慈看到了是讓自己給眼前這個名爲李守初的道士帶個話時,它還是決定走一趟。
雖然,在這裏它很不舒服。
尤其是這次到來……
到處都在打仗,好多人族看起來都很慘。
明明之前來的時候,他們還沒有這麽慘。明明之前來的時候,好多人臉上還有笑臉。
可這一次随着她們的深入,就隻剩下了一片麻木與破敗殘垣。
這種感覺……不好。
很差。
它越來越不喜歡人族了。
可這卻無礙着它完成這次的送信任務。
妖……其實都很簡單的。
你有恩于我,我就欠你人情。
你需要我還伱人情,那麽不管什麽事,我都會爲你去做。
這是妖的處事觀。
李守初對妖族有恩嗎?
有。
在那座人類城池時,他幫自己救出了許多族人。
雖然最後的功勞都被旁邊這個母人族給搶走了,但李守初的恩情,要還。
所以,爲了這一句話,哪怕幾個月的千辛萬苦,它也來了。
幾個月的時間不算什麽。
反正妖比人活的長。
而現在任務結束後,那它就打算走了。
于是,慕慈拉了一下妹妹的手,打算離開。
可剛轉身……
“你們,要去哪?”
這話是狐裘大人說的。
可卻同樣把思索的李臻給從那股情緒中拉了回來。
見倆“人”轉身要走,他趕緊說道:
“就是,你們要去哪?”
“口信已經送到了,我們要回去了。”
聽到這話,狐裘大人剛要張嘴,可李臻卻比她還快:
“别啊。”
他趕緊上前了一步:
“這才剛來,怎麽就要走?”
“……?”
村婦臉上肉眼可見的出現了一絲疑惑:
“你已經知道了口信了,我們爲什麽不能走?”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們不休息休息?進城吃點喝點什麽的?這還下雪呢。”
李臻顯然不想讓她們倆離開。
畢竟……有太多太多的關于妖族的謎團要從這倆人身上解開了。
這是個好機會。
但……
“我們是要去城裏,是要去吃東西,但吃完喝完,就要走了。”
“啊這……”
沒來由的覺着這倆狐狸怎麽跟個杠頭一樣的李老道無語,說道:
“那你們有錢不?”
“有呀。”
“那……”
李臻眼珠一轉,看了一眼狐裘大人後,直接說道:
“那我請你們吃頓飯吧?一路這麽辛苦,哪能不管你們呢?走走走……貧道請你們吃飯,吃好的!”
“……”
慕慈眉頭一皺。
可旁邊的村婦眼睛卻忽然亮了起來:
“有雞子吃嗎?要在洛陽那種,烤的金黃金黃的,撒了好多面面兒那種。”
頓時,李臻笑了。
“有,還有酒,喝酒不?”
“不喝,酸酸的,不喜歡……我要吃雞子!”
“哈哈哈哈……那走呗,咱們一起。”
說完,他又看了狐裘大人一眼。
而似乎察覺了什麽的女子也直接邁步而走,走到慕慈身邊時,留下了一句:
“走吧。”
“……”
慕慈無言,隻是看了一眼旁邊的村婦後,默默的跟了上去。
……
馬車上。
摘了鬥笠的狐裘大人看着坐在自己對面的兩個村婦,仔仔細細的觀瞧完了之後,說道:
“那年夕歲之後,你們便回去了?”
村婦看了她一眼,這才點點頭:
“已經履行完了承諾,自然要走。”
“都走了?”
“你不信?”
“信啊,爲何不信?”
女子的聲音有些玩味。
接着,她轉向了另一個一直盯着自己的村婦,問道:
“慕煙小狐狸,爲何老一直盯着我?”
趕車的李臻一愣,這才知道了對方的名字。
而慕煙聽到這話後,則很單純的說道:
“你身上……多了一種味道。”
“什麽味道?”
“腐朽的味道。”
“……”
女子眼睛一眯。
“就像是一隻正在走向死亡,回歸大地的……”
“妹妹!”
慕慈趕緊打斷了慕煙的形容。
慕煙愣了下後,趕緊把臉又藏到了姐姐身後。
似乎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可女子卻反倒露出了笑臉。
沒有什麽怪罪之意,隻是說道:
“那你能聞出來……我還有多少時間可活麽?”
“唔……”
慕煙想了想,似乎也覺得對方既然沒責怪自己,反倒是繼續問,就代表這個話題能聊。
于是……
“姐姐,她身上的味道,和阿嬷第幾個寒至日像呀?”
“……”
慕慈猶豫了一下。
鼻子才動了動。
接着眯起了眼睛大概思索了一番後,說道:
“阿嬷離開之前的第三個寒至日,身上就是這個味道。她在剛剛進入第三個寒至日時,就從族裏離開了……放到你們這,你應該活不過第三年。”
“……”
“……”
車内的女子,與車外的道士都沉默了。
沉默中,馬車路過了大銅山。
看了一眼窗外後,女子才重新開口:
“你們……對死亡是怎麽看的呢?”
她這話問的無憑無據,就像是随口一問。
而慕慈與慕煙也沒多想。
甚至,慕煙的臉上連點波瀾都見不到,就直接開口說道:
“結束了呀。活完了,就死了呗。”
“……”
“……”
馬車的吱嘎作響中,女子罕見的露出了一抹詫異:
“沒了?”
“還有什麽?”
慕煙歪着頭,雖然是個上了歲數的村婦打扮,可依稀能看出來那天真俏皮的模樣。
這時,慕慈開口了:
“我們不會有你們想的那麽多,因爲……你們存活的時間太短了。而對我們來講,一兩百年的壽命,其實已經很長了。長到我們足夠接受我們的牙齒不在鋒利,我們的奔跑在被其他同族所超越,我們成了狩獵隊伍裏的累贅……這是一個很長的過程,足夠我們平靜的接受自己的衰老與死亡。所以,你不用和我們比,你們人族活的時間很短暫,但隻要足夠精彩就可以了。這不是你們的讀書人所追求的麽?”
“……”
狐裘大人把她的話反複在心裏過了一遍後,點點頭: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們對死亡的認知?沒有恐懼?……很平靜?”
“至少我們是如此。我們的衰老時間很長,足夠把這些事情想明白了。”
“……那不會有妖族想要追求永生不死麽?”
“?”
“……?”
這話一出口,兩條狐狸的臉上都出現了不約而同的疑惑。
想了想,慕慈問道:
“死亡……很可怕嗎?”
“……?”
狐裘大人有些詫異。
似乎像是被人反問到有些猝不及防一樣。
這時,馬車外的李臻聲音響起:
“死亡不可怕嗎?”
“不可怕呀。”
回答他的是慕煙:
“活着就要狩獵,要哺育幼崽,要和族人一起對抗白刀子,每天都有許多事情要做,死的時候除了找到适合自己的墓穴比較累一些外,就……睡着了呀。回歸先祖之靈的懷抱,永遠沉睡,不好嗎?”
“……”
“……”
一番幾乎可以說是“天真”的言語,卻讓兩個活生生的人啞口無言。
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慕煙說的對麽?
很對。
所以,在沉默之後,忽然,女子臉上的表情變得舒緩了下來。
“聽起來很不錯。”
“不錯個屁。”
趕車的李臻第一次對壞女人說出了這種屎尿屁的言語。
“這一切是建立在正常死亡的前提下。從出生、到牙牙學語、到黃發垂髫、到豆蔻雙十……享受了幼年、青年、中年、老年的一個完整過程後,看透了人生變幻,世事無常,白雲蒼狗之後,在一個平靜的午後,守着暖暖的太陽,睡一覺,回憶着自己這輩子不管精彩與否的人生,最後安然的入睡。這才叫好!大人……你這算是英年早逝,可不敢這麽想啊!會出問題的!”
“……”
“……”
在慕慈與慕煙雙眼流露的疑惑之中,女子沒去計較那“屁”的一說。
隻是笑了。
平靜的靠在軟墊上。
淺聲慢吟:
“以成魏之霸業者,昱、嘉之謀爲多,而曹公尤痛惜嘉之死也。可惜身先喪,短命早終……道士,你就沒想過,郭嘉若是不短命早夭,能不能得到這偉名?”
“沒想過。”
李臻回答的很簡單:
“大人不是郭嘉,也當不得郭嘉。”
“呵~”
馬車内,一聲輕笑。
不再多言。
……
聚賓樓。
這是狐裘大人離開前,給選的飯店位置。
她在給李臻找了位置後,就自行離開了。
因爲她知道這道士在想什麽。
不拒絕,但也不攔着。
因爲她有辦法留住這兩條狐狸。
但這個方法卻不見得李臻會喜歡。
入城之後,慕慈與慕煙看着江都這不遜于洛陽繁華的城池,逐漸有些花了眼。
人族到底……還是人多呀。
雅座之中,慕煙滿眼好奇的看着樓下繁忙的街道,眼裏滿是一股新鮮勁。
而李臻則找上了坐在桌前,并沒有和妹妹一起看熱鬧的慕慈:
“要是回去的話……你倆準備怎麽回去?”
“……?”
慕慈有些疑惑這是什麽問題。
但還是說道:
“走,走過了長城,跑着回去。”
“得……幾個月呢吧?”
“嗯。”
“那邊有啥事情着急趕回去不?”
“沒……”
慕慈剛回答完,忽然皺眉:
“你問這個幹什麽?”
“是這樣的。”
李臻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選擇開門見山:
“要是沒什麽事的話,能在這邊待一段時間麽?然後我想和你們一起回去。”
“……”
“……”
這話慕慈和慕煙直接就聽傻了。
以至于動靜都不看了,兩雙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李臻。
這道士說啥?
他要跟我們一起回去?
他……瘋了?
果不其然,慕慈直接問道:
“你不會以爲,人族到我們那,會有什麽好事發生吧?”
“……不是有商隊去你們那麽?”
“那隻是挨着長城比較近的部族。在我們那,越往北的部族實力越強。而弱小的部族就隻能往南,和你們接觸也隻是爲了生存。用一些我們覺得不值錢可在你們看來卻很寶貝的東西,和你們換點那些部族繁衍需要的東西。
可你要跟我們回青丘?你知不知道青丘是什麽地方?那是我們的家,我們青丘一族可是上古九尾天狐血脈,妖族機策謀士均出自我族。你跟我們走?你那麽着急想死?”
雖然語氣是一種理所應當與以血脈爲榮多一些的驕傲,但裏外裏其實這句話就一個意思:
“跟我們回家,你必死無疑。”
也幸虧狐裘大人沒在。
否則聽到這話後,估摸着更不會去了。
但李臻聽到這話後,卻笑着搖搖頭,反問道:
“怎麽?就興你們闖進我家,連翻帶找的,我就不能去你們家做做客?不是這麽個道理吧?”
可慕慈卻更加疑惑:
“你真的活夠了嗎?”
慕煙在旁邊一個勁的點頭。
在她看來也是。
這個道士真的活夠了。
可李臻卻依舊在笑,笑的很是真誠:
“咱們是朋友,對不對?”
“……我們是妖,你們是食物,爲什麽你會覺得咱們是朋友?”
“你就說是,還是不是吧。”
“……”
“……”
兩條狐狸再次沉默。
和人族做朋友?
那隻有弱小的妖族才會去做的事情。
青丘的狐狸需要這麽做麽?
不需要。
可……
看着眼前這個與那一晚被自己救上來時,渾身焦黑的狀況簡直天壤之别,卻似乎一點沒變的人族道士……
慕慈沉默了一下後,問道:
“你真的打算去我們那?”
“對,但不是現在。所以……我希望你們能等我一些時間……反正……時間對你們來講,其實不算特别重要的,對吧?”
看着走了幾個月,隻爲了給自己帶一句話的朋友,他真誠的問道。
慕慈再次沉默。
然後扭頭看向了慕煙……
“**……&*¥#@?”
一股李臻聽不懂的動靜從她口中傳出。
而慕煙在聽到了這動靜後,看了李臻一眼……
這時,房門被敲響:
“幾位貴客,小的來走菜了。”
“……進來吧。”
随着李臻的動靜,雅間的門被推開,幾個店小二端着托盤走了進來。
慕煙的眼睛一下就直了。
肉……
好多的肉。
香噴噴的,散發着各種不同味道的肉……
片刻。
房門重新關閉。
“咕嘟~”
咽了口口水的慕煙沖着眼前這個道士一字一句的說道:
“不要像上次那樣使喚我們,頓頓給肉吃……我們就等你!”
“……哈~”
李臻笑着點點頭:
“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