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思邈幾乎是被強行帶出狐裘大人府邸的。
要不是狐裘大人攔着,可能這群内侍就直接往後院闖了。
在孫思邈背着自己的褡裢布袋從後院走出來後,倆内侍就快步帶着他直接上了馬,接着開始往皇宮跑。
根本不在乎這種行爲會不會得罪這位前國師的得意門生。
不過孫思邈也沒發火,因爲除了宮中有貴人發病繼續他過去外,其他的他想不出任何理由會變成現在這樣。
而治病救人又是他的本分。
沒這顆慈悲心腸,他又怎麽會放着好好的一品丹師不當,轉而去當這個行腳郎中?
于是,抓着這馱着自己的内侍腰帶,在馬上一路狂奔颠簸,很快來到了宮門口。
侍衛根本不敢阻攔,任憑兩騎踏馬而入,在宮中七拐八拐的,來到了一處看起來很雅緻的别苑之外。
孫思邈也不猶豫,下了馬,就在兩名來接應的内侍帶領下往裏面走。
“真人進去後無需管任何事情,先行查看病情便可。”
聽到這話,孫思邈點點頭,接着邁步進入了寝宮後,雖然之前已經做了心理準備,可看到眼前的情形後,還是免不得一驚。
一群嫔妃就坐在寝宮之内,年輕時曾見過一次的皇後蕭氏赫然在列,坐在那最高的位置。
隻不過沒有什麽鳳冠之類的豪華裝飾。
所有嫔妃的打扮都像是被人從被窩裏撈出來一般。
而這群人圍着的最中間,則是一個左臉已經腫了起來的妃子,就跪在地上輕聲啜泣。
“……”
孫思邈還沒開口,内侍已經引着往裏走了:
“真人,請。”
聽到這話,他趕緊收攏了心思,走入了寝宮裏面。
然後一眼就看到了四名禦醫正圍在床帏之前,滿臉憂色的看着自己。
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而旁邊……
“大監。”
孫思邈趕忙躬身行禮。
可黃喜子卻直接搖頭:
“妙應真人,請先診治陛下之疾。”
雖然已經猜出來了誰的身子出了問題,可聽到了這話後,孫思邈還是免不得一陣心驚膽戰。
不過瞬間壓下了這股心情後,他摘下了手中的褡裢布袋,快速來到了床帏前,先開了輕紗,就看到了昏迷不醒的楊廣。
“……”
孫老道的心髒猛然抽搐了一下。
前有那小牛鼻子,後有皇帝。
他多多少少有些心理陰影了。
伸手,搭脈。
收攏了心神的神醫開始仔仔細細的驗證起了楊廣的傷勢。
可……
逐漸的,他眉頭皺了起來。
這是……什麽情況?
他眼裏閃過了一絲不解,接着看了黃喜子一眼後,拱了拱手:
“恕貧道逾越。”
在黃喜子的點頭下,他掀開了楊廣的眼皮查看了一下瞳仁,又撬開了對方的齒關,仔細的檢查了一番後,眉頭徹底皺了起來:
“奇怪……”
說着,他從褡裢布袋裏摸出了一個藥瓶,倒出了一顆丹藥直接含在了口中。
大概過了十息左右的時間,忽然沖着楊廣噴出了一口煙。
那煙氣缥缈,瞬間就籠罩了整個床帏。
最後緩緩下降,竟然在楊廣上方形成了一道煙雲。
伴随着對方的呼吸在波蘭不定的起伏,卻沒有任何逸散的迹象。
見狀,孫思邈站了起來,躬身朝着黃喜子一禮後,又對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這邊的皇後蕭氏一禮,說道:
“皇後娘娘,陛下龍體并無甚惡疾之憂,一切正常。神魂亦是安好,并無有惡咒作祟的迹象。雖然不知發生了什麽,可若以醫術來看,陛下隻是在安睡。”
“……”
“……”
黃喜子和蕭氏的眉頭同時皺了起來。
而旁邊那幾個禦醫則紛紛露出了松了一口氣的模樣。
顯然,孫思邈的診治和他們得出的結論一模一樣。
可蕭氏卻顯然不這麽看。
雖然沒有什麽發怒的言語,但平靜的聲色中卻更顯威嚴:
“妙應真人,你可确定!?陛下先是在寝宮之中慘叫一聲,随即昏迷不醒,宮内禦醫也好,各種靈丹妙藥也罷,全都用盡。甚至連那國師所煉的專門喚醒神魂,使人恢複清醒的香藥都用了三種不同的。可偏偏陛下依舊未能蘇醒!現在你說陛下隻是昏睡,讓本宮如何相信!”
說到最後時,她的聲音裏終于透露出了一絲怒意。
瞬間整個寝宮之内氣氛一片肅殺。
可孫思邈卻依舊堅持了自己的觀點:
“回皇後娘娘,妙應并無半點虛言。剛才貧道噴出的那一口煙,是爲上古祝由術查驗魂魄是否有損之法。此煙落與患者周身,風吹不散。若人三魂七魄有離魂之兆,便會無法彙聚。而若神魂有損,則依照三魂七魄所主之像,于煙氣之中顯現征兆。可祝由術與醫術皆用後,貧道确定,陛下隻是在昏睡,一無人加害,二無中離魂惡咒,三未有毒素蔓延。就隻是昏睡而已。”
“……”
蕭氏的眼睛眯了起來。
沉默了片刻後,她忽然點頭:
“好。本宮就信你一次。世人言若論醫術,天下無人能出伱左右。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本宮也不爲難你……小喜!”
“娘娘。”
黃喜子上前一步。
“其他人回宮,今夜之事,誰敢透露半句,夷族!小喜,你與妙應一同在這護持陛下。一直等待陛下醒來,妙應才可離開!”
“……”
孫思邈無言。
而黃喜子則點點頭,躬身一禮:
“遵旨。”
“……嗯。傳旨,嫔妃孫氏,心思歹毒,損及龍體,杖斃。”
“娘娘!?”
那跪着的嫔妃忽然打了個激靈,臉色立刻白了:
“娘娘!臣妾冤枉啊!”
“臣妾冤枉!”
“娘娘饒命!皇後娘娘饒命!臣妾冤枉啊!!!”
她跪在地上就要朝着皇後這邊叩頭,可比她速度還快的,卻是兩個守在宮門口的内侍,一人一邊,扣住了她的肩膀,用随身攜帶的手絹直接堵住了孫嫔的嘴巴,在對方那嗚咽與掙紮之中,拖離了寝宮。
而其他人則大氣兒都不敢喘一聲,快步離開了寝宮。
蕭氏呢,深深的看了孫思邈一眼,走了出去。
很快,院内傳來了她的聲音:
“傳旨,宣三省六部司掌如宮觐見,于回鳳巢内聽宣。”
“宣江都通守王世充入宮觐見。”
“去大銅山宣玄冰人仙宇文化及、國師即刻入宮不得有誤……”
一道又一道的命令随着蕭氏的聲音響起。
接着,所有命令宣讀完,她重新走回了寝宮内,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一言不發的屏息等待了起來。
“……”
“……”
她不說話,黃喜子和孫思邈也不說話。
躺在床榻上的楊廣更是想說話都說不成。
接着,大約半個時辰之後,黃喜子耳朵動了動,接着說道:
“娘娘,人仙與國師到了。”
房間之中似有似無的念誦經文之聲一斷。
蕭氏睜開了眼,說道:
“妙應與國師有舊,與你一起去迎接吧。”
“是。”
随着黃喜子的話,孫思邈也沒反駁,老老實實的跟着黃喜子走出了寝宮之門。
然後就看到了門口兩個人影正在靜立,就如同兩位等候聽宣的臣子一般。沒宣召,不敢冒進。
而在看到了黃喜子和孫思邈後,倆人神色依舊平靜。
直到黃喜子說道:
“人仙、國師,皇後娘娘有請。”
二人齊身一禮,邁步前走。
而來到了孫思邈和黃喜子身邊時,年輕道人張道玄忽然說道:
“妙應,你便留在這吧。”
“……是,國師。”
随着孫思邈的應聲,三人一起走了進去。
而等房門關閉後,孫思邈臉上的表情終于出現了一絲疑惑。
其實若論起來境界,他知道自己隻是自在境。
而他這一身本事,也皆由國師所授。
但也就到此爲止了。
他的道,不在武學、不在修煉,而是在醫術之上。
雖然不知道自己最後能不能如同傳說中的神農氏一般,以醫悟道,卧嘗百草,化身爲石三年後複出,代天行理。
但就修煉這方面,他很早之前,就到此爲止了。
比起有限的修煉,他更願意去用腳步丈量每一寸土地,來解救世間的疾苦。
但這并不代表他很弱。
恰恰相反,在開始刻苦鑽研醫道後,他逐漸的就萌發出了一種……比起直覺更像是直覺的潛在意識。
雖然不是其他前任師兄弟們所修習的一些望氣之術,但一個人的強弱、善惡、病情的好壞程度,隻需要一眼便能生出一種很模糊的感應。
甚至,在面對一些病入膏肓之人時,他還能準确的察覺到對方所剩的時間。
曾幾何時,在給一位老者瞧病。
那老人一直說自己心口疼,但并不嚴重,想讓孫思邈給看一看。
孫思邈給看了之後,笑呵呵的給開了幾幅中正平和的溫補方子,又便宜,又好用。
老人千恩萬謝的離去後,他卻把那去藥鋪抓藥的家中大兒給攔了下來。
直言“老人家已經藥石難醫,恐怕也就在這幾日了,提早做準備吧”。
說完後,就回到了坐鎮間中。
而他說的也虛。
實際上,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位老人家活不過明日酉時。
果不其然。
因爲信任孫思邈的“神醫”之名,老人的兒子回去後,瞞着老爹立刻開始做準備。
果不其然,那位老人家在吃過了晚飯後,躺在院子中納涼時,溘然長逝。
而時間才剛過酉時。
但那一晚,聽到了自家兄弟的話語後,老人的兩個閨女,和在城中當差的小兒子帶着家眷都回來了。
老人是在沒有任何遺憾的睡夢中走的。
無比安詳。
而爲了表示感謝,在老人喪事操辦時,長子特地送了一桌酒席到藥鋪之中,表達感謝。
雖然是舉例子,可孫思邈确确實實已經有了這麽一種冥冥之中的感應。一開始還不信,可時間久了,他對這種直覺就愈發依賴與艱辛無比。
他覺得陛下隻是睡着了。
最遲明日午時之前,便會蘇醒。
而同樣……
剛才看到了國師和宇文化及後。
他忽然有了一種很模糊的感應。
宇文化及……變弱了。
變得比國師還要弱。
雖然弱的不明顯,但确确實實,對方變弱了。
而高手過招,便是生死一線。
若兩人拼殺起來。
孫思邈相信……死的一定是宇文化及。
他也不知道爲什麽。
直覺就是如此。
而國師不讓他進去,他也就不進了。
就這麽在院中擡起了頭,看向了天空。
天空之中群星閃爍。
隻是……沒來由的,孫老道有一種感覺。
這星星……要比往日黯淡了許多。
……
“國師,如何!?”
室内,皇後蕭氏有些緊張的看着手掐指決,立于楊廣身邊的張道玄,言語裏終于流露出了一絲焦急之意。
而就在她說話時,楊廣的面前半空,還漂浮着一張散發着流光溢彩的符箓。
宇文化及則站在張道玄身邊,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楊廣的臉。
因爲角度的關系,黃喜子也好,蕭氏也好,都看不到他的表情。
所以自然而然的也看不到他眼神裏蔓延的悲傷與難過。
以及那隐藏在最深處的愧疚與掙紮。
“……”
無聲無息之中。
流光溢彩的符箓籠罩在楊廣周身。
每次閃爍,都會有些光芒融入楊廣的身體。
而随着皇後蕭氏的話語,符箓上的光芒逐漸變得暗淡了下來。
直到完全消失後,張道玄面露慈悲安定之意:
“請娘娘放心,陛下龍體康健,并無大礙。雖然尚不知曉爲何昏睡之由,但……最多明日天亮之前,便可蘇醒。娘娘不必擔憂了。”
“當真!?”
“嗯。”
“……”
随着張道玄的确認,終于,蕭氏的身子放松了下來。
那就好……
那就好啊……
而話音剛落,忽然,昏睡的楊廣那陡然發出了一個動靜:
“呃……”
“……”
蕭氏一愣,接着一個健步沖了上來:
“陛下!?陛下!!!”
緊接着就是黃喜子,和蕭氏站在了一起。
看着床上已然睜眼的楊廣,面露喜色。
“……”
而二人身後,張道玄的眼裏閃過了一絲意外的精芒。
但馬上就恢複了平靜。
看來……還不夠啊。
而随着二人的呼喚,睜眼的楊廣愣了愣,忽然來了一句:
“你們倆……是誰啊?”
說話時,他的眼神裏悄無聲息的多了一種呆滞的神色。
甚至咬字都變得遲鈍了下來。
然後就在蕭氏與黃喜子被這問題問住的時候,楊廣眨了眨眼……
語氣有些僵硬的點點頭:
“噢,想起來了。皇後……小喜……是你們啊……”
或許是因爲心情激動,又或者是因爲他蘇醒而導緻心中喜悅。
這倆陪伴楊廣最長時間的人,竟然一時沒察覺那一絲呆滞的變化。
隻是後面站着的張道玄臉上出現了一絲隐晦的笑容。
瞟了一眼旁邊的宇文化及。
隻見對方眼裏的掙紮與哀傷……
已經溢于言表。
而察覺到了張道玄的目光後,宇文化及本能的扭頭,看了他一眼。
天下第一的男人在一息之間,雙眸恢複了古井無波的模樣。
把所有情緒隐藏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