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臻沒去問爲什麽。
也沒有去問怎麽了。
甚至一個字都懶得說。
沒有去站在一個冷靜而客觀的角度去想爲什麽會這樣,也沒有把這件事責怪任何人。
因爲毫無意義。
其實都無需思考,他就會想到爲什麽眼前會出現這樣一幕。
绛郡的地形,在地圖上來是一個不規則的菱形。
就夾在河東與河内之間。
而李臻選擇的路線,就是菱形的最下面的距離,整個路途中,大部分路在河内,绛郡隻有一小段的路途。但這一小段——也就是翔縣的這段,是河東通往河内最好走的一段路。
河東,男丁已經沒了。
這個“沒”不是說死了,而是在毋端兒兵敗後,楊廣沒有原諒這些反賊。
不管你們是因爲活不下去了才反,還是天生反骨,又或者是其他什麽原因之類的。
那不重要。
反賊,就是反賊。
按律,當處死。
所以就算毋端兒沒了,他們也不能回家,因爲回家就會被抓,被抓就會死。而這也是爲什麽眼前全是婦孺的原因。
糧種沒了,當家的回不成家,婦孺們在這個年代除了把自己賣了,還有什麽别的活路麽?
沒有。
一點也沒有。
而現在河東才剛剛平定,局勢又這麽混亂,有錢人也不敢露富。
所以一些人自然而然的就跑到了别處求生活。
翔縣屬于連通河東、河内、绛郡的交通要地,屬于中轉站,自古富庶有錢人多,便是許多挨得近,或者有力氣走到這的人最好的選擇。
這就是原因。
至于其他情況,李臻已經懶得想了。
因爲玄奘已經把車裏的兩袋子糧食拉了出來。
他這兩袋子糧食,帶的都是高粱。
原因也很簡單,小時候在家屬院裏住的時候,爺爺就種過這東西。
具體的說法記憶已經很模糊了,但他尤記得在小學課本上學了蜜蜂是自然界植物授粉小能手的課程後,回家和爺爺說,而當時在家屬樓中間的花圃裏種菜的爺爺指着家裏的那幾十顆高粱杆,說這玩意不需要蜜蜂授粉,什麽自己和自己就能傳花粉之類的……
他記得很清楚。
可惜,他不是農業系畢業,不然就會知道,高粱這種植物特性叫做“自花傳粉植物”。
但不管怎麽說,高粱,是李老道唯一能想到可以不用那麽麻煩的糧食了。
而等玄奘提着兩袋糧食出來時,已經有人注意到了這邊。
當看到那糧食袋子時,瞬間,一群婦孺們眼底爆發出了一種在絕望時看到巨大希望的光彩!
不顧一切的起身,誤以爲有好心人來施舍糧食的她們朝着這邊撲了過來。
就像是喪屍,看到了新鮮的血肉。
毫不誇張。
那陣勢讓喉嚨裏仿佛堵了東西一樣說不出來話的崔采薇吓了一跳。
可就在這時,一道金光瞬間擋在了她們的來路。
光幕遮擋,讓跑的最快的人瞬間撞上。
可卻沒有傷人,而是溫柔的卸掉了力道後,讓人群沖不進來了。
過不去?
那怎麽行?
因爲……要餓死了啊!
“道長慈悲!”
“大師,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
“老婆子給三位善人磕頭了!”
“給我們一點糧食吧……”
“我會煮飯!”
“我閨女十二,願侍奉在道長左右!”
“大師慈悲……”
無數哀求之聲響起。
可李臻不爲所動。
而是扭頭看向了面露疑惑的崔采薇。
女孩以爲……道長是在拿出僅有的糧食來救濟這些人……可看着被金光攔在外面跪地哀求的人群又有些不解和不忍……甚至還有些憤怒。
可就在這時,卻見玄奘對守初道長問道:
“能行麽?”
能行?
什麽能行?
她不解。
而守初道長卻點點頭:
“試試吧,希望……死不了。”
???
這倆人在說什麽?
愈發疑惑,愈發不解。
而就在這哀求之聲的不解中,隻見僧人點點頭,把手掏進了糧食袋子裏,抓了一把糧食後,直接沖天一揚!
“不!!!”
當看清那僧人竟然暴殄天物一般,把那能救活人命的糧食朝着土裏潑灑時,不知多少人發出了絕望的哀嚎,甚至用力的在推着面前的金光,想要沖破阻隔,去撿那些米粒。
可也就在這時,道人的聲音響起:
“居士!看好她們!莫要踩踏到孩童!别出人命!”
聲音剛落,就在崔采薇還疑惑之時,隻聽的一句:
“花開!見佛!”
一股磅礴的生命力從僧人周身暴漲而現,飛快朝着前方的土壤中湧去!
“???”
“還不快去!!”
見她發蒙,李臻又喝了一聲,接着,當他看到荒蕪的土壤中,冒出來的點點綠意後,腦中神念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神念,開始鼓蕩!
道士那與衆不同的疏離感瞬間而生!
“咚~”
這一尾小魚,以從開始修煉和光同塵起,最大的一種幅度,躍入到了那條亘古不停的長河之中。
自身的時間!
波紋的時間!
長河的時間!
“和其光!”
天地之炁一靜!
道人隻覺得……這條河,忽然停滞了下來。
是河?
還是自己?
來不及思考。
他隻是調動着神念,遵循着本能,低喝出了下一句:
“同其塵!”
“嗡!”
那土地之中還未消散的煙塵,忽然靜止了。
“!!”
一道青筋從李臻的脖子上鼓起,一點點的蔓延至他的太陽穴。
河流,開始朝着他希望到達的方向,緩緩加速!
這一絲的震顫瞬間吸引了那其他三條魚的注意力。
比起那條從來不與李老道“玩”的最遠之魚不同,其他兩條魚開始朝着它這邊遊弋。
可李老道暫時顧不上了。
他眼前的世界,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一種……極爲迷幻的東西。
有光,無形。
光在穿梭,極快。
不舍晝夜。
無數道光,無數個未來,無數個一切的一切,在他眼前飛速的掠過。
慢下來!
慢下來!
慢下來!
時間的洪流開始朝着這條小魚開始沖擊,而它能做的,就隻有全力逆向擺動自己的身子,讓每一道洪流在與自己擦身而過之前,都能因爲尾鳍的搖擺,而慢下來!
波紋!
無窮無盡的波紋伴随着天地之炁在道人腦海中的鼓蕩而逆流!
“湛兮!!!!!!”
道人的眼底鼓起了血絲。
給老子慢下來!
尾鳍,因爲時光的摧殘而腐朽。
可卻不能腐朽!
因爲,它要掌控自己的時光!
時光欲腐?
就不!
逆流!逆流!逆流!
自身的時間,在逆流!
抵擋着無窮無盡的沖擊!
道經?
道法?
什麽都好。
已經記不得了。
當那洪流沖擊到李臻腦海的一刹那……
就如那日得見三千大道時一般。
瞬間,腦子裏一片空白。
我是誰?
我在哪?
我在……幹嘛?
……
“……”
“大師,道長他這是……和光同塵!?”
無法隐藏自己的驚訝,女孩看着那發絲都凝固下來的道人,眼底已經沒了驚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荒唐。
和光同塵?
玄均觀!?
這……
可玄奘卻沒有回答。
澎湃的生命力依舊在周身鼓蕩,隻是這次,不在針對已經清脆萌發的禾苗,而是眼前的道人。
他感受得到。
道人的生命力在飛速的萎靡!
就像是一個人在轉瞬之間,就從嬰兒、孩童、青少年、青年到暮年……走完的一生!
情況不對!
道長還沒有掌握這功法!
這是……
難道……
出差錯了嗎!?
他無暇理會,鼓蕩着生命力,手朝着李臻的靈台抓去。
這是他唯一現在能做的了。
可是……
當他的手靠近李臻周身一寸的距離時,卻頓時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力在飛快腐朽,消逝。
“阿彌陀佛!”
嗡!
僧人口中的佛号讓天地爲之一清,雙眸亮金如烈陽,烈陽之下,萬物金光萬丈!
“羅漢金身!????”
當看到玄奘那散發出耀眼光芒附着猶如黃金在肌膚之上流淌的手掌時,女孩再也維持不住心中的驚訝,發出了刺耳的尖叫!
可卻換來了玄奘的冷眸:
“還不快去!”
金剛怒目!
“!”
本能的,崔采薇後退一步,腦子裏這才想起來了道長的吩咐。
死死的把心中那份驚訝壓在心中,她用力一點頭,朝着光芒外撲去。
“南無揭谛波羅耶……”
金色的手掌,與那佛法的慈悲,化作了心中最虔誠的經文。
見佛,當誦經禮敬。
禮敬經文何?
《大日如來經》!
萬物孰爲不朽?
自當我佛不破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與天同壽!
天地不朽!
無寂無滅!
南無,阿彌陀佛!
道長,給貧僧……
回來!
瞬間,那代表着佛法高深的羅漢果位金身穿透了一切時光,朝着陷入時光之中的道人抓了過去。
到了!
抓到了!
馬上……抓到了!
可也就在這白駒過隙一般的刹那之間!
忽然,金身再次被阻擋!
千鈞之力,在玄奘那全是金光的佛眸之中,被一層……細細微微,甚至弱到……連個剛出塵的修煉者都不如的金光,給擋住了。
金光,對金光。
此金光,非彼金光。
那緊握生命力的金色手掌,被攔,被擋,被抵在了道人靈台前微不足道的距離之外。
而同一時間,天地之中,有一股發自心底的誦經聲響起: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
廣修億劫,證吾神通。
三界内外,惟道獨尊。
體有金光,覆映吾身……”
時光,倒流。
時光,加速。
在那金光推開了羅漢的刹那中,玄奘的背後,那片灑落了種子的土地上。
天空無雨而地濕。
土地無肥而苗長。
光芒無暗而禾黑。
花開無蜂而芽出。
瞬息之間,一顆顆種子出苗、破土、長杆,開花,結果。
紅彤彤的高粱壓彎了枝頭,在夕陽的照耀下,紅的喜慶,紅的透亮。
很好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