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床被子蓋在身上,迎着清晨的風,李老道也醒了。
本來就是修煉者,對周遭的一舉一動很是敏感。雖然睡的熟了些,可一床被子的重量壓身上,不醒是不可能的。
睜開眼,他隻看到了那輛遠走的馬車。
“……啧。”
還真是把貧道當工具人了啊。
悄悄的翻了個白眼,他起身拿着被子就要往回走。
可剛走一步,人就站住了。
下意識的動了動鼻子,就聞到了一股與昨夜那些莺莺燕燕截然不同的香氣。
“……”
他打了個激靈,趕緊甩頭,把腦子裏的東西甩走後,捧着被子直接回到了廂房。
再次出來時,已經換上了另外一套粗布道袍。
現在得去香山,帶着一身香味去……那可不成。
把老馬牽出來,任由追雷發出了不爽的響鼻聲,把門挂上後直接奔着南城而去。
誰知剛走到了那條分割城中四塊區域的主幹道,要往南城門走時,李臻就發現了點與往日的不同來。
隔老遠,他就看到了茫茫多的馬車從南城的方向,往西邊走。
十字路口都站滿了人,可卻沒人敢動,隻能等那少說得有百十來輛的馬車全都過去。
李臻也不例外。
牽着馬擠到了人堆裏,他對着旁邊一個老漢問道:
“福生無量天尊,居士,這些馬車是怎麽回事?”
老漢看了他一眼,見是個道士後,主動解釋道:
“道長,那是陛下往船上運的用度。”
“啊?”
瞧着那隊伍長龍,他又問道:
“這些都是?”
“那可不,老漢就在城外的碳坊營生,昨日剛剛燒完了最後一批金紋碳。說不得那車裏面就有老漢燒的那一批呢。”
“原來如此。”
看着那些馬車往西城方向去的樣子,李臻也沒在多問,和老漢一起等着馬車過去後,街上的人重新恢複了活動,他才牽着馬繼續往南城走了過去。
因爲那些馬車耽擱了些時間,等他到香山的時候,按照後世的說法已經快10點了。
二師父的脾氣他清楚,所以在城裏就買了些吃食。
牽着老馬進了靜真宮的大門,習慣性的,李老道就往道宮裏面瞧。
因爲按照正常來講,玄素甯這會兒肯定在宮内靜坐悟道呢。可裏面竟然沒人!
李臻一下就愣了。
心說難道出門了?
想了想,決定先安頓好老馬,畢竟早上走得急,還沒來得及喂草料呢。
倒不是他懶……要知道,他買的就是普通的草料,可靜真宮這邊一應用度可都是皇家提供,那草料味道好的不像話。
爲了安頓好家裏這兩匹争風吃醋的馬,李老道的習慣一馬帶一次。
今天該老馬享受皇家特供了。
牽着往後遠走,以爲老師出去了,打算清掃下衛生後,做飯等對方回來。
可誰知剛進後院,他就感覺到了一道視線。
扭頭一看。
撐起來的木窗前,那個好看到不要不要的女道人正用平靜的雙眸瞧他。
“老師?”
李臻這次是真意外了。
不修道法,而是在屋子裏品茶?
而聽到他的聲音,玄素甯點點頭:
“守初。”
“弟子在。”
“爲師餓了。”
“……”
李臻愣了愣,露出了一口小白牙:
“诶,這就去弄。今日城中有陛下下江淮的物資運送,所以來的遲了些。老師稍待。”
他從老馬的行囊裏把買的食材拿出來,直接走進了廚房。而坐在窗前的女道人鼻子忽然動了動……
眉頭緩緩皺了起來。
春天,後世燕趙一代的人們習慣吃春餅。
雖然沒土豆,但好歹豆芽便宜。
發面、烙餅,一盤酸炒綠豆芽,一盤木耳溜肉片。
外加一包雜魚悶出來的魚醬。
這就是靜真宮師徒平凡的午餐。
當端着酪的火候剛好的餅出來時,玄素甯已經坐在了桌前。
李臻親自卷了一個遞給了她。
看着女道人咬了一口後那微微點頭的模樣,輕笑了一聲,又把旁邊的茶壺裏添滿了水後,倆人食不言寝不語的開始吃飯。
玄素甯并沒多說什麽。
安安靜靜的一頓飯吃完,攏共吃了兩張餅的她喝着略燙的茶水,看着弟子風卷殘雲一般把剩菜都一掃而光後,這才說道:
“一會來宮内尋我,今日講《黃庭》。”
“诶。”
應了一聲,洗幹淨了碗筷,來到道宮内後,又把那四十九盞常明燈添了些油後,踏踏實實的坐在了蒲團上。
女道人的聲音同時響起:
“此經以虛無爲主,故用‘黃庭’标之耳。其景者,神也……”
……
《和光同塵》的使用,需要以道法堅固本心,抵禦時間對自身靈台的沖擊。
知道了這個作用後,對于道經,李臻就再也沒有靡費。
一下午的功夫,認認真真的聽了講,眼看着快到黃昏了,李臻試探性的問道:
“老師可還要吃些東西?”
今天吃飯的時間早,他怕對方餓。
可玄素甯卻答非所問,而是一指後院:
“去泡壺茶吧。爲師有事找你。”
“诶,好。”
他也沒多琢磨,來到了後院,提着一壺開水泡好茶的功夫,發現玄素甯那屋的房門已經開了。
提壺進去,看着坐在窗前的女道人,他泡好了茶,給對方倒了一杯後才問道:
“老師找弟子來是因爲……”
“……”
誰知女道人沉默不語。
隻是直勾勾的盯着他。
一直盯到李臻心裏有些發毛的時候,忽然,就聽見一句:
“昨夜李禾,與你在一起?”
李……
這才想起來“李禾”是誰的李老道趕緊搖頭:
“老師這話不妥當。”
看着皺眉不語的女道人,他先是給出了解釋:
“昨夜弟子外出而歸後,李侍郎确實是在家中等候了,有過交際,但并非“在一起”。“
後面三個字他咬的很重,表明了區别後,同時忍不住好奇的問道:
“老師怎麽知曉的?”
誰知女道人又一次沉默不語。
大概過了十幾息的功夫,才來了一句:
“夏日将近,以後記得梳洗的仔細一些。”
“……啊?”
李臻有點納悶……同時下意識的聞了聞自己的衣服。
不應該啊。
都換衣服了……
在說,那被子就搭身上一會……這是怎麽聞見的?
可殊不知看到他聞自己身上的動作,對面的女道人眼裏流露出了一絲莫名的不滿。
“咚咚。”
指尖敲擊桌子,把李老道那快要碰到自己咯吱窩的鼻子給拉了回來。
看着他那疑惑的眸子,她忽然又是一個問題:
“守初。”
“啊?”
“你要去河東?”
“呃……”
眨眨眼,似乎有些愣神的道人在回過神來後,忽然笑了。
“嘿嘿……還真是瞞不住老師。不錯。”
他點頭承認:
“弟子确實想去河東,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可能這幾日就會走。”
“一定要去?”
“嗯,一定要去。”
李老道點點頭:
“就像是……當初強行把老師拉着去弘農一般。河東今年眼瞧着遭了災……也不知道是不是弟子的錯覺,這幾天弟子瞅着洛陽的乞丐都要比往常多了些。所以要去。“
聽到這話,玄素甯臉上無悲無喜,半點情緒不漏,繼續追問:
“去了做什麽?”
“……不知曉。”
困擾着道人最大的心魔被輕飄飄的三個字概括,可他的眼神無比堅定:
“事在人爲。可若不去,這輩子心裏都會存着一口氣吐不出來。“
“……”
得到了答案後,玄素甯沒有繼續再問下去。
而是又沉默了下來。
李臻其實挺想問問對方有什麽見解的,可剛要開口,忽然就聽到一句:
“如果有人不想你去呢?”
瞬間,他的眼神眯了一下。
看着眼前的女道人,沉聲問道:
“老師不想我去?”
“……”
玄素甯繼續沉默。
但沒多久,隻是一息之後,她便用一種非常坦然的模樣,對弟子說道:
“修道之人悲憫衆生,是大功德。河東之地今年恐會顆粒無收,你若能救,救一人,便是大造化,我爲何會阻你?”
“那爲何這麽問?”
“我是問如果。”
“……沒有如果。老師可知,這次與我一同弘農三郡走一遭的那個判官杜如晦,已經去了。與人有約,不可失。不管誰阻我,我都要去!”
“……”
雖然女道人又一次沉默,可這次,李臻卻瞧出來了她心底那一份滿意至極的光芒。
“哪怕河東形勢複雜?”
女道人的話,換來的是男道人毫無猶豫的堅定回答:
“哪怕河東形勢複雜。”
見狀,她再問:
“哪怕河東亂象橫生?”
“哪怕河東亂象橫生。”
道人再次堅定點頭。
“去意已決?”
“不錯,去意已決!”
“呵~”
一瞬間,傾城佳人之笑讓室内光芒大作。
“那便去吧。”
她點點頭:
“隻是苦于爲師還要鎮守京城龍脈,不能與你一同。而陛下出巡後,還要趁着國師未出關,把清淤一事辦完。所以這次爲師,便不能與你同行了。”
聽到這話,李臻并不意外,點點頭:
“弟子知曉。”
“嗯。”
女道人又應了一聲,可話鋒一轉:
“既然想去,那便去。無論何人阻攔你,你隻需記得,我玄均觀一門不奉诏,不接旨,一心護佑天下蒼生。凡事,有爲師在。洛陽也好,河東也罷,縱然惹下禍事……”
說到這,她眼神變得認真而執拗,看着弟子一字一句的說道:
“隻要問心無愧,大可不必理會。哪怕結下天大因果,爲師,替你承擔。”
“……”
聆聽着這份認真至極的話語,李臻沉默一息,問道:
“隻爲蒼生?”
身份悄然轉換,聽到這話後,這一次,是女道人認真的回應給了他:
“隻爲蒼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