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叨叨的說了快半個時辰的閑白兒,李臻便停了。
因爲他已經聽到了那悠長的均勻呼吸聲。
桌上的茶壺水早已涼,他也不嫌棄,給自己倒了個滿杯後,靜悄悄的離開了桌子,走到了院中。
院子裏站着的,是同樣沉默聽了快半個時辰的老管家。
“李管家。”
李臻壓低了聲音,看着不知爲何……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本家問道:
“現在該怎麽辦?”
“……”
李忠壓根不說話,依舊直勾勾的盯着他。
“要不……我出去吧?”
李臻又說道。
好歹狐裘大人是個女的,這孤男寡女的大半夜共處一室,哪怕倆人暢聊到天明,那傳出去了都不好聽。更何況……那位已經睡着了,而他不管回不回到屋子裏,隻要和人家在一處待着,确實就不老合适。
李忠也懂這個道理,想了想,沉默而無聲的對李臻勾了下手指,腳步一踩,在空中一個翻身越過了牆,翻了出去。
看樣子,似是生怕那院門的吱嘎聲吵醒小姐一樣。
見狀,李臻肩膀一晃,下一刻已是來到門外石階之上。
李忠距離他有三步遠。
一雙眼睛在黑暗裏怎麽瞧怎麽有點滲人的味道。
李老道不明所以,剛想說什麽時,卻忽然聽老頭低聲說道:
“老夫請道長在門口護我家小姐一夜。”
“……?”
看着道士那疑惑的模樣,老人的目光變得閃爍……
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是在猶豫。
可在思考幾息的功夫後,還是壓低了聲音:
“實不相瞞,守初道長。我家小姐受不寐之症困擾已有許多年。”
不……寐?
失眠?
看着李臻那詫異的模樣,老人聲音裏滿是一種擔憂:
“平日裏,三五日累極了,方能小睡一兩個時辰。”
“……????”
李臻真有點懵了。
這不是所有老闆夢寐以求的究極007工具人麽?
可這個荒唐的念頭一起,他馬上眉頭就皺了起來。
低聲問道:
“三五日才會小睡一次?”
“……嗯。”
李忠點頭:
“這麽多年,這是老夫第一次見小姐睡的如此快,如此安穩。而小姐能睡的如此踏實,道長居功至偉。隻是……這一次,小姐在河北與諸懷相遇後,心脈之中留有諸懷的一道炁,本身不能動炁,身子還虛弱的厲害。今日忽然犯困,老夫懇請道長在門外護一夜,讓小姐能多睡些時間。”
“沒問題。”
李臻一口便答應了下來。
“要不我繼續回去說?”
“……”
李忠側耳聆聽了一番後,搖頭:
“暫時不用……那老夫便多謝道長了。”
“嗯。”
李臻擺擺手,直接來到了門口,盤膝往地上一坐。而李忠見狀也不在吭聲,對着李老道執了一禮後,直接翻身回了院子之中。
“呼……”
長舒一口氣,看着黑暗之中燈火寥寥的洛陽城,李臻眼裏是一抹恍然……
失眠麽……
正發呆的時候,忽然,一股帶着幾分土腥氣的風,不知從哪吹了過來。
“!”
下意識的,他擡頭看向了天空。
果不其然,明明前半夜還月明星稀的天空,此時此刻光線忽然變得暗淡了起來。
無數雲朵就像是一層又一層的窗戶紙,幾乎就是一陣風的功夫,就徹底掩住了那柔和的輝光。
光線在雲層之中愈發黯淡。
“轟隆隆隆……”
遠方,一聲悶雷響動,空氣中的土腥味更重了。
要……下雨了。
雨之前,是風。
李臻隻聽到“嗚”的一聲,那風穿過了自己身後的門扉,發出了呼嘯。
可下一秒就消失了。
李忠悄無聲息的推開了門扉。
在門口皺眉同樣擡頭看向了天上。
不能關。
因爲春友社的門扉合的并不嚴。
住過高層的朋友應該都懂這個道理,如果在起風時,窗戶密封性不好的話,除非是敞開了,否則無論關的多嚴,那股嗚咽之聲都不會斷。
李忠顯然也懂這個道理。
春友社門扉洞開。
可開門,便意味着本來隻能饒牆而走的風,找到了宣洩的口子。
道人的發梢瞬間就被一股迎面的風兒給吹亂了。
風,夾雜着土腥味與草屑、街上的塵土一起吹進了院中。
李忠的眉頭皺的更緊了,就在猶豫要不要關門……可又怕關門的風聲會吵醒小姐時,忽然,他腳下出現了一片金光。
金光很淡,卻無比清澈純粹。
自道人身下開始蔓延。
一點點的,就像是一顆繭,在幾乎眨眼之間,把整個春友社包裹了進去。
登時,金色的微光下,李忠踩在那看起來如水波一般,由内而外感受到一股沉靜心安之意的光膜中,他瞧見了對他擺擺手的道人。
無聲無息,卻示意他無需擔憂。
風,是迎面吹的。
那麽隻需要在側面開幾個小窗就可以了。
于是,光膜無聲無息的在東西兩邊開了口子。
空氣流通後,李忠隻感覺……自己如同來到了某處洞天福地一般,空氣中土腥味再也不見,隻有這從腳下傳遞而出的安穩與踏實。
本能的,他扭過了頭。
果不其然,小姐剛剛皺起來的眉頭又變得舒展了。
“……”
目光重新落在腳下這片光膜之上,他忍不住有些感慨。
好純淨的金光咒……
金光咒,被好多人認爲是道家修煉者入門級别的粗淺法門……可許多人卻不知,雖是入門的法門,可卻最爲能突顯一位修道之人心性是否通達明鏡的佐證。
定性定命,性命雙修。
而腳下這片如若透明一般的金光……
不知爲何,他的目光又看向了李臻的後背。
眼裏悄然出現了一抹認同。
而就在這時……
“轟隆隆隆……”
伴随着被光膜所過濾,小了許多許多的雷聲,豆大的雨珠瞬間自九天滴落。
淅瀝瀝……
嘩啦啦……
李忠再次擡頭,看着那雨水如同絲一般滑落成線的模樣,恍惚中覺得……這金光,好像琉璃。琉璃建造的穹頂。
而這雨聲與雷聲,搭配這穹頂雨水與金光相遇的微光,又好像把人置于了星空之中……
哪怕他一輩子見多識廣,也覺得此時這風聲雨聲與星光……
真的美極了。
可惜小姐……
剛覺得遺憾,又一扭頭。
卻發現小姐依舊在熟睡,隻是不知爲何,她的嘴角上揚,臉上浮現了一絲安逸的笑容。
“……”
看着女子長大的老人也笑了。
無聲無息的笑了。
怎會遺憾?
哪有遺憾?
小姐的夢,一定更美罷?
不知爲何,目光又落到了那門口盤坐的道人身上。
他就像是一個看着子孫小輩們折騰的長輩,背不再挺直,腰也有些彎了。
果然,人老了不以筋骨爲能。
熬不成夜喽。
無聲的錘了下腰,他踏着如水波瀾一般的金光,走到了角落之中坐在比其他地方舒适許多的藤椅上閉上了眼睛。
風雷猶在耳。
雨水潤無聲。
……
雨下了一夜。
夜盡天明時,随着金光緩緩消散,早晨那清新的空氣鑽入了鼻腔。
趴在桌上的女子聞到了這股味道後,露出了一種……如同貪戀一般的笑意。
全身的細胞都在歡暢,無窮的精力訴說着這一場如獲新生的寶貴。
帶着不舍離開的夢境挽留,她在金光殘留的那一刻,終于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第一幕,就是開啓的門扉前,盤坐在門口的那個背影,以及緩緩收攏在其身下的金光。
“吱吱”的鳥鳴聲中,女子的眼神裏出現了一抹恍惚。
她昨夜,做了個夢。
夢見自己被一股溫暖如同母親懷抱一般的光芒包括,任憑外界如何風吹雨打,她卻始終感覺到很踏實、安全。
難道……
那不是夢?
下意識的看向了四周,一眼便看到了靠坐在椅子上休息的老者。
又扭頭看向了别處。
院牆外那顆樹上,繁茂的樹葉在陽光的照耀下如同七彩琉璃。
不是露水。
露水不會有這麽重。
難道……
真的是雨?
下雨了?
可爲何地面卻是幹的?
下意識的起身,可她起身的一瞬間,李忠也睜開了眼。
“小姐。”
趕到了女子身邊,看着她臉上那病态的枯槁之色終于消失不見後,老者如釋重負。
忍不住問道:
“小姐睡的可好?”
“……”
站起身時,下意識的抓住垂落的薄被,女子低頭看了看,忍不住用手又揉搓了一下那麻料的質感。
又擡頭看向了門口。
當大腦恢複了清醒後,第一個念頭便是:
“又睡了一整夜?”
帶着一股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那份頭腦清明,她把被子交給了李忠,走向了門口。
“呼……”
剛到門口,就聽見了一陣呼噜聲。
而等走到近處,看到了待金光咒消散後,腰就彎了下來,歪着頭張着嘴發出了些許鼾聲的道人後,眼睜睜瞧着那拉成了絲線的口水垂落在道袍上的模樣……
“哈~”
一聲輕笑,從女子口中發出。
刹那間萬物失色。
天地爲之傾倒。
可也僅僅是一聲輕笑。
笑聲之後,女子看着那稍顯泥濘的洛陽城裏炊煙四起,生機勃勃的模樣,雙眸重新化作了一片沉着冷靜。
接過了旁邊老人遞來的鬥笠待在頭頂,她不發一言,隻是腳步輕柔的向着台階下走去。
李忠明顯是有些愕然的,可見小姐連招呼都不打就要走,也隻能跟了上去。可誰知剛走到台階中段,忽然就見小姐停住了步伐。
扭頭。
鬥笠之下的目光越過了自己,重新落在了那睡熟了的道人身上。
“把被子給他吧,忠叔。”
女子柔聲說道:
“莫要讓他着涼了。”
“……是。”
主仆二人分頭而走。
女子踩着濕潤的塵泥來到馬車前,無視了淋了一夜雨而有些不滿的駿馬,她扶着把手再次扭頭。
當确定了李忠已經給道人蓋上了被子後,眼底的那一抹溫柔徹底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
天亮了。
新的一天,開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