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出來後,當李世民看到那停靠在旁邊,毛色黝黑神俊的烏龍骓時,他腳步一頓。
石階把坡面一分爲二,烏龍骓在這頭,而包括閻家二兄弟的馬車以及自己那匹被取名爲“什伐赤”的赤焰在那頭。
都是飛馬城的千裏馬,當杜如晦從這個視角,看到了剛剛來時被馬車遮擋所以才沒瞧見的鮮紅烈馬時,李世民的心裏已經起了波瀾。
京兆杜氏配騎飛馬城的千裏馬麽?
答案是肯定的。
可問題是……
天下人都知道,論起來沖刺速度,赤焰天下第一。而論起來千裏奔行,墨雲踏雪行百裏而氣不喘。可要論起來負重與爆發力,烏龍骓才是天下武将最夢寐以求的坐騎。
原因無他,首先就是沖勁大,它的速度或許不算三宗最快的,但卻是力道最猛的。一些身軀魁梧,手持重兵,負重極大的武将卻最爲适合,手持重兵刃,搭配烏龍骓,隻要沖起來,那根本就無可阻擋。
力大、勁沉。
所以,三宗坐騎,按照體型而言,那種毛色黝黑,渾身肌肉虬結,高大威猛的烏龍骓是好多武人夢寐以求的坐騎。
也是看起來最爲給人壓迫感的。
誰讓它個頭大呢。
它往前一站,周圍幾匹馬就跟騾子一樣。
李世民其實就特别眼饞烏龍骓。而這次與飛馬城的那位少宗主結識後,對方确确實實也禮尚往來的送了自家人坐騎。
可是,送的那些烏龍骓吧……用現代的話來講,就像是奔馳裏面的E級車。
它是奔馳不假,但比起S級,比起AMG或者邁巴赫還差了一截。
屬于騎出去有面兒,但實際上也隻有面兒的類型。
而那位少宗主送的坐騎确實也花心思了,烏龍骓什麽的品相平庸了一些,可自己現在騎乘的這匹叫走“什伐赤”的赤焰,可是地地道道的血統上乘。
他本就不是什麽身軀魁梧的武将,兵刃也不過是長槍短劍,戰場搏殺并不以力道爲王。
所以,憑心而論,赤焰是最适合自己的坐騎。
但是!
天底下又有哪個男人在有了一台法拉利後,不想搞一台悍馬或者猛禽,實現自己的越野夢的?
就是這個道理。
男人嘛,哪怕明知道自己不适合,可還是想騎一騎!
而眼下……你就瞧那匹烏龍骓吧。
毛色黑的猶如墨汁,被陽光一照,顯得流光溢彩,好似一團黑龍纏繞,鱗片晶瑩一般。
這種血統的烏龍骓……可比自己家裏那台奔馳E強太多了。
比自己這匹赤焰也是分毫不差!
身軀威猛,壯碩如虎,肌肉虬結……
好!
好!
好!
真好啊!
真美啊!!!
這才是武人夢寐以求的勇猛坐騎!!!
李世民的心裏開始翻騰。
這馬……
真棒啊!
棒極了!
硬派,越野!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三缸,可開到沙漠一定好玩極了!
可是……
當他看到了司機那比自己瘦弱許多的身軀,踮起腳才能抓住缰繩,要用力拉一下,才能借到力,踩上馬背之後……
那種感覺就像是看到了一輛威猛至極的悍馬,司機竟然隻是一個體重不到一百二十斤的瘦竹竿時一樣。
心底那股不和諧的無語,和一種暴殄天物的失落,罕見的讓他有些氣惱……
可氣惱之後,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思考。
杜家自然配擁有烏龍骓。
可擁有這種,飛馬宗少宗主被拿來當禮物贈送的血統,本身就不正常。
孫靜禅自己說過,飛馬三宗現在關于養馬之事,最苦惱的就是三宗之馬的血脈愈發淡泊了。
這種純血馬,可是越來越少了。
潛台詞就是珍貴。
可這位杜家之人竟然能堂而皇之的擁有這匹血統如此純良的烏龍骓……
本身就是一件讓人耐人尋味的事情。
要麽,飛馬宗和杜家有故。
要麽,欠了什麽人情。
不然,這種稀世好馬,不應該隻出在一個七品诏獄司判官的身上。
難道……
他身上還有什麽值得被探尋的秘密不成?
幾乎是瞬息之間,李世民就在心裏,便多了一份思考。
飛馬城,杜家。
飛馬城,守初道士。
這三者之間,是否有什麽關聯?而……飛馬城,又在這段關系裏,屬于什麽位置呢?
……
李臻始終認爲,一個人能和另一個人成爲朋友、知己,那麽這倆人身上一定有些地方是在互相吸引的。
也确确實實如此。
李世民對杜如晦來了興趣。
杜如晦也從那匹日光之下毛色血紅如火的赤焰上,看到了一些端倪。
隻不過……
老杜的腦子,似乎要比李世民好使一些。
赤焰。
品相上乘。
而印象中,昨日和道長在路邊看着那群李淵手下,這匹馬似乎就在人群之中。
跟李世民壓根就不記得自己昨天入城時,與杜如晦、李臻打過照面的情況不同,有過目不忘隻能的杜如晦,在腦子裏一琢磨,就想起來了……
昨日走在最前面的将領是李淵。
而後面的将領皆是扣着面甲。
這匹紅馬似乎就在……第七排。而第八排就是那白衣雪,兩眉如刀,看起來英姿飒爽的孫靜禅……以及一個模樣醜陋寬口闊鼻的醜娃兒……
證明對方的身份比孫靜禅還高。
而順序……
兩人一排,這位神秘的李姓将軍在第七排,說明他在軍中的地位很高。而按照主副偏從的順序……這位恐怕少說也得在李淵麾下統領一軍之職。
如此年輕,一軍之長。
還騎着血統不比自己胯下這匹雷虎門門主親手所贈的烏龍骓差,甚至可以說并駕齊驅的赤焰馬。
又同樣姓李……
忽然間,杜如晦明白了對方的身份。
就是不确定……對方是老大,還是老二。
可他卻并沒表露出來。
隻是安然上馬後,面色平靜的說道:
“咱們走吧?”
“嗯,杜兄請。”
李世民客氣了一聲,扭頭又對閻家倆鐵憨憨說道:
“咱們也走吧。一起去瞧瞧~”
“好。”
閻立德點頭答應。
見者有份、利益均分。
本該如此。
……
一路出了城,興許是看到了夥伴,李世民胯下的那匹什伐赤有些興奮,一個勁的想要拱老杜胯下那匹烏龍骓。
似乎倆馬還認識。
而杜如晦聽到了那紅馬焦躁的響鼻聲後,想了想,先是放慢了速度,就在李世民疑惑之時,他對着後面的馬車喊了一聲:
“二位賢弟,往前走三裏,便能看到洛水的河灘,我看李将軍的馬可是有些迫不及待了,那我二人便先走一步,二位賢弟,一會河邊見!”
沒辦法,閻家倆鐵憨憨是坐馬車,論速度……還真追不上。
所以隻能在車中應了一聲:
“诶,知道了。”
杜如晦扭頭看向了李世民:
“李将軍,不如比一比?”
“……哈哈~”
看着書生娴熟的操控着那匹黑龍,李世民朗聲一笑:
“走!駕!”
“駕!”
一黑一紅瞬間化作了兩團煙土飛散的影子,朝着前方眨眼,已是沖出了百步。
而結局就是,赤焰還是勝了。
等主人下了馬,還得意的沖着烏龍骓抻脖嘶鳴。
“噗。”
被杜如晦取名爲“踏川”的老黑不爽的噴了個響鼻。
杜如晦也不管,和李世民下了馬,等兩名捕快過來接手了坐騎後,就帶着李世民往那三座直接蓋在河岸邊,還冒着煙的熏房處走去。
一邊走,他一邊問道:
“不知李将軍在家中行幾?”
“……”
李世民一愣。
看着杜如晦那黑白分明的眼神,忽然咧嘴笑了。
“杜兄可是猜出來我的身份了?”
“嗯,隻是拿捏不準李将軍在家中是行大還是行二。”
“哈哈~”
将領爽快一笑。
這會兒閻家倆人還沒過來呢,他拱手一禮:
“李家二子李世民,拜見杜兄。”
他行禮,杜如晦趕緊還禮:
“不敢,原來是二公子。”
“杜兄莫要折煞世民,之前隐瞞身份亦是因爲洛陽人多眼雜,不得已爲之。城南韋杜,去天尺五,杜兄若是稱呼小弟爲二公子,那小弟隻能稱呼杜兄爲大少爺了。”
倆人趕緊客套,最後用上了世家親族的稱呼。
一個是世兄,一個是賢弟。
而看着熏房煙火氣裏那挂滿了長條的魚影,李世民問道:
“敢問世兄,難道這便是這魚長期貯存的奧秘?”
“不錯。以草木煙氣熏之,使魚肉幹燥。可長期貯存!“
說完這句話,杜如晦沉默了一下。
其實他這一路裏,腦子都在不停的轉動,而轉動的原因也很簡單,就想起來了昨天道長那番“掏心窩”的言論。
蝼蟻欲搬新家。
便要拆了這與糧食堆積在一處的柴房。
這是他的論調。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牆要塌了咋辦?簡單啊,踹上一腳。
可是,昨日道長拿柳丁來舉例時,心中那種大慈悲……在老杜心裏,卻遠勝于自己的“不破不立”。
熏魚這種事,其實并沒有什麽技術含量。
傳出去是早晚的事情。
最起碼,無論是絕戶網,還是熏魚的手段,他沒對漁夫和捕快們藏私一毫。
對于眼前這位李家二子……那便也不藏了。
道長都沒說藏,這是其一。
其二……若自己不吃飽,又怎麽能做把這亂世一把焚盡的薪柴?
于是,眼神堅定的書生繼續說道:
“其實道理很簡單,先用鹽水去泡,泡完了就挂在這些四處漏風的熏房裏,用草木煙去熏。把魚肉裏的水汽都熏走,就像是咱們給當梁的木料退濕一般。唯有幹燥的木料,才能不朽不腐。而這熏魚也是這般道理,隻要足夠幹,那麽就能長期貯存……眼下有一網魚正要撈起,賢弟親自一看便知。”
“……好。”
聽到這話,杜如晦對旁邊的捕快吩咐了一聲:
“起網。”
“是。”
捕快聞聲而動。
而看着開始忙碌起來的漁夫們,李世民忽然問了一句:
“世兄與這位守初道長很熟?”
“不算熟,數面之緣。不過這熏魚做法卻是受到了其啓發,所以制成後,才去找他效驗一番。“
又一次把李臻推的遠遠的,打定主意不能帶給李臻任何麻煩的杜如晦說的很堅決。
而他都這麽說了,李世民也不好多問什麽。
他知道杜如晦說謊麽?
答案是肯定的。
倆人眉來眼去的模樣,隻要不瞎,是個人都覺得有故事。
可偏偏,這會兒語氣又無比堅決。
李世民稍加一琢磨,就明白……對方應該是在維護那個守初道人。
想了想,又問道:
“那……以世兄而言,這位道長是個什麽樣的人?”
“……”
杜如晦扭頭看了他一眼,很随意。
語氣更随意:
“嗯,有點貪财,雖然談不上徒有其名,但比起出家人更像是個商人。但談不上唯利是圖……姑且算是個本分人吧。”
言下之意:他和咱們不是一路人,不用在意。
李世民信才有鬼。
經過這一會兒的聊天,他其實已經明白了這個杜氏之後可不是什麽簡單的人物。
對方聰明着呢。
可越是聰明,李世民就越能聽出來……對方似乎對自己抱着一絲極大的戒心,而這股戒心……簡直毫無根據。
杜家,是法家之後,以法理牧萬民之志始終未變。
一門雖然談不上都是君子,可能進入诏獄司,本身就代表其心性是符合家學的。
絕非是什麽信口雌黃之人。
而剛剛明明那麽在意一個道人,此時此刻卻總是想把那道人從自己與他的“二人世界”中摘出去。
這本身就是一種奇怪的狀況。
而就在這時,閻家兩兄弟也趕到了。
李世民也明白,這會兒不是說話的時候,便不在提這件事。
取而代之的是“杜、閻、李”三家當代子嗣在交往時的标準流程。
雖說是帶着面具,可也正是因爲這幅标準化面具,才能讓大家對于聊天尺寸與距離把握的恰到好處。
聊了不到一個時辰。
忽然,李世民一拍大腿:
“哎呀,把正事忘了……”
就在三人納悶的時候,就見他快速起身剛走了兩步……卻又回頭看了一眼那煙熏火燎的熏房。
這熏制,才剛剛開始。
那些魚才剛從鹽水裏撈出來。
“……世兄。”
忽然,李世民轉向了閻立德:
“眼前的熏魚,對于軍人來講不可謂不急,小弟暫時不能離開。不知能否拜托二位一件事?”
“賢弟但說無妨。”
“請去東城“景”字營,找一位名爲“唐儉”的将領,知會他虎符以上繳,全軍依照計劃修整歇息便可。我有事暫時回不去,讓他回家中等我。“
聽到這話,閻立德點點頭:
“好,明白了。那我這就去~”
“嗯,小謙也去吧。”
閻謙一愣,接着便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應道:
“好。”
于是,車馬上路而行。
而就在杜如晦以爲李世民是故意支開二人時,卻聽得一聲:
“杜世兄,若不介意,小弟能否近處觀察一番?”
“……可以,請。”
“多謝。”
看着直奔熏房的将領,杜如晦站在一旁,默默皺起了眉頭。
他有點拿捏不準對方是什麽意思了。
但通過剛才的接觸,他心裏對于這個人也有了一個既定印象。
聰明。
對方很聰明。
但不是那種善于智謀的聰明,而是一種……
怎麽說呢。
他似乎有着一種很天然的氣魄,讓人忍不住心生好感,恨不得與之相交那種。
别的不說,就看清都郡主家那倆孩子就這一會兒的功夫,就成了跑腿小厮,由此可見一斑。
不過,這不是他皺眉的理由。
能讓他皺眉的原因很簡單。
他嗅到了一股……名爲“野心”的味道。
對方并不是那種性格外向善于言辭之人,但禮數什麽的周到,一樣不缺。而往往對于一些事情有着非常獨特的理解。
這種理解之下,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說不上來。
也看不清。
可就是覺得,對方是有野心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從哪冒出來的這個想法,可卻堅信自己沒錯。
奇怪至極。
但……
不管怎麽樣,杜如晦覺得今日自己都不會把話題往道長那邊引了。
至于原因……
或許還是直覺吧。
他總覺得,眼前的人心底并不喜歡道長。
而這也是他自己始終對其抱着一份疏遠的原因。
我以道長爲知己。
你若不喜歡道長,便非我族類。
所以……哪怕對方是個相處起來很舒服的人,但杜如晦的心裏始終還是有着一道牆。
此人……
可爲友,卻不宜深交。
不過也就今天一晚而已。
明日,他便要出發河東,到時候想見都見不到了。
甚至說句難聽話。
西北那邊亂象初現,山西河東撫慰大使這活,可不好幹。
倆人一忙起來,此生再次重逢,恐怕又不知到何年何月了。
也挺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