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一肚子嗆火的道人出了屋。
忍着肚子裏的饑餓,當看到來人是閻家兩兄弟,外加一個穿着甲胄不認識的青年後,要是以往,他肯定得客氣寒暄。
更何況,他看到了放在那青年面前桌上的竹片。
這說明人家是掏了錢的。
可這會兒,他神念枯槁,天地之炁的匮乏,讓他迫切的需要一些食物彌補體内的虧空。
所以隻是先禮貌點了一下頭後,對喊出“道長”的閻立德擺擺手,直接鑽進了廚房。
還好,廚房有昨日蒸剩下的饽饽,還有早上起來文冠熬的鹹湯。
一碗鹹湯,嘴裏叼着一個,手裏抓着倆饽饽,道人出了屋。
“道長修煉完啦?還真是好久不見了。“
聽到閻立德的話,因爲嘴裏叼着饽饽,李臻沒法開口,隻能客氣點頭,然後把飯食放到了旁邊的桌子上。
摘下來了嘴裏的饅頭,瞧着三人的桌子上什麽都沒有,心說這孩子的心眼倒是比柳丁死闆了一些,于是沖外面喊道:
“文冠,文冠!”
“啊?先生。”
少年郎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來了客人,先給倒茶,拿點心啊!别讓客人幹等着!趕緊!”
“呃……好的,這就來。”
“三位别介意啊,孩子剛來沒幾天,還不熟稔……嗯,三位,貧道先吃口飯,一會咱們就開書。”
說着,他往藤椅上一坐,咬了一大口饽饽後,稀溜溜的灌了一口鹹湯。
期間,從他出現開始,李世民就一直觀察着他。
第一眼……
這道士怎麽跟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樣?
雙眼血絲密布,無神無光,下眼皮紅腫……一副宿醉未醒或者縱欲過度的模樣。
不過,他自然不會直接下定論。
等到距離近了些,再觀察時,他發現……對方應該并非自己所想那樣。
應該是神念使用過度,才會看起來如此萎靡不振。
解開誤會,他繼續觀察。
接着……眉頭是真的皺了起來。
這人……看起來應該比家姐小一些。眉清目秀的,如果不是道士,肯定是個俊俏公子。
也正是因爲模樣俊俏。
不知爲何,李世民忽然不喜歡這人了。
阿姐是什麽脾氣,他很清楚。
不相幹之人,莫說搭話了,連眼都入不得。
那封書信如此隐蔽,爲何偏偏添了一個他?
憑什麽!?
一瞬間,他心裏有了一股……淡淡的不爽。
但阿姐的話,肯定是不能違背的。
阿姐說要帶他走,那就必須要帶他走!
隻不過……
“?”
下意識的,李老道擡眼看了一眼這位軍爺。
他總覺得對方……看上去不像什麽好人的樣子。
但這會兒也不管那麽多了,客人在這等着,哪怕就仨人,可規矩就是規矩。
該說還是得說。
閻家二傻沒打擾自己吃飯,那軍爺也不吭聲。
眼睜睜的看着李老道吃完了三個饽饽,喝了一碗湯。
這道士可真能吃。
李世民有些嫌棄。
人嘛,就是這樣。在有了先入爲主的某些印象後,不管是喜歡還是讨厭一個人,基本就不會去管什麽道理了。
刻闆偏見在這擺着。
就是怎麽瞧你,怎麽不喜歡。
……
吃完,道人一抹嘴,把文冠給倒的一杯茶一飲而盡,這才拱手笑道:
“三位,實在對不住,昨夜修煉出了些差錯,今日晚了一些。不過不耽擱,咱們這就開書。二位公子倒是許久不來了,最近幹嘛去了?……這位軍爺瞅着也眼生,朋友是吧?您坐住了,茶慢慢喝,故事慢慢聽。“
“……”
油腔滑調。
李世民暗暗在心裏嘀咕了一句。
同時也有些詫異,按照正理來講,閻家的兩位兄弟,應該先起身把他介紹一下的。
可不知爲何,倆人竟然沒有。
而他倆不介紹,李世民自然也不會主動介紹自己。
這不廢話麽,本就瞧不上這個道人,哪怕是家姐的命令,可他也是心不甘情不願的。能坐在這已經是給你這破落道人面子了,想讓我在和你客氣客氣?
做夢呢。
還讓我坐住……誰跟你客氣了?
越瞧這道人那張臉,越想上去揍他一頓的李世民眼神裏帶上了一絲不滿。
李臻瞧見了麽?
肯定瞧見了。
不過……他其實也心虛。
客人來都來了,你竟然還在吃飯……這點确實大大的不應該。
人家是卡着書館開書的時間點來的,這會兒又耽誤了一二十分鍾。武人嘛,性子直,不滿也是正常的。
嗯……大不了一會兒給遞句話茬之類的就得。
安撫安撫。
于是,氣沉丹田,坐在桌前,抄起了醒木往下一落:
“啪!”
先生身姿端正,侃侃而談:
“一塊醒木七下分。”
說着,用手一指上面:
“上至君王下至臣。”
“君王一塊轄文武,”
“文武一塊管黎人。”
“聖人一塊警儒教,”
“天師一塊警鬼神。”
“僧家一塊勸佛法,”
“道家一塊勸玄門。”
“一塊落在江湖手,”
“這流落八方~”
再次抄起了醒木,輕輕的往下一落,面對這三個聽客,道士收聲:
“勸世人~”
“好!!”
閻家大傻照例,異常給面子的叫了一聲好。
他可是正兒八經的老聽衆了,該有的規矩什麽的自然都懂。
隻是有些可惜……
明明年前開說的時候,總有那麽老幾位和他一起叫好,整個書館熱熱鬧鬧的,茶盞碰撞之聲不絕于耳。
可這繁忙的春季裏,也不知道這些人是以爲道長關店了還是怎麽的,今日竟然一個人都沒有。
正琢磨呢,就見坐在高台之上的道長嬉笑一句:
“今兒個人可真不少啊。”
“……”
李世民嘴角一抽。
心說你這道人可真是信口雌黃,睜着眼睛說瞎話啊。
還人不少……
别說人了,除了我們仨,鬼影子都沒見一個。
你怎敢妄言?
可卻冷不丁的聽見兄弟倆忽然一樂:
“哈哈,是不少。”
“嗯,可真多。”
然後……
台上台下,三人發出了“嘿嘿嘿”的笑聲。
行吧。
寂寞是我的,熱鬧是你們的。
臉色不動如山的李世民一動不動。
誰動誰王八。
李臻也不介意,繼續自顧自的說道:
“嗨……買賣嘛,人多人少,總是個營生。更何況,我這兒有規矩。今日莫說隻來了您三位。就是刮風下雨,一個人來我這門口躲躲雨,進來喝口熱茶,那咱們都得開一場。隻要有人聽,那咱們就得說。不過……如果真到那種情況的話,就得關門說了。”
“……?”
看着兄弟倆疑惑的目光,李臻一指門口:
“到時候,我讓我這小夥計把門一關,我就得直勾勾的告訴來那大爺:诶,大爺,您既然來了,我書也開場了。那你就老實兒的坐在這給我聽!要是想出恭方便,必須得給我打招呼!不然,惹我不開心,我們人多,關起來打你,你肯定跑不了!”
“哈哈哈~”
閻家兄弟倆似乎非常能GET到這種笑話,笑的更開心了。
而李世民則依舊不動如山。
隻是面露諷刺。
打?
就你這神念枯竭的道人那三腳貓的功夫?
李臻這會兒也嘀咕。
心說這位軍爺難不成是什麽面癱?
怎麽油鹽不進呢。
閑白兒笑話換倆了,你還繃着個鞋拔子臉擱那幹啥呢?
得。
說書先生講究個看鍋下菜。
這位估摸着笑點比較高……或者沒啥文化,聽不懂這些笑話。
那就說點通俗易懂的,咱們直接進入正題吧。
于是,聲音節奏一換:
“行,那咱們閑話少說,今兒個呢,說個新故事。這位将軍瞧着臉生,第一次來吧?”
“……”
人家壓根就不搭理自己。
李臻瞧見這模樣,索性也不糾結了,轉頭對閻家兩個鐵憨憨說道:
“這位是生客,咱們要接之前的《笑傲江湖》之類的說,故事不連貫,軍爺聽着也不太懂,這錢花的就糟心了。所以,咱們今天說個新故事,故事也不長,和《九頭案》差不多。不過比較有意思,好玩一點~您二位也坐踏實了,咱們這就開書。咳~”
開了下嗓子,道人雙手撐桌,直接說道:
“話說這故事發生在什麽時代呢?正是發生在春秋戰國之時。春秋都知道吧?诶,二位飽讀詩書,肯定也都知道。五霸七雄鬧春秋,而這故事發生在哪兒呢?就發生在齊國。齊國當時,出了一位奇女子……”
說到這,他看到閻謙似乎一愣,好像想到了誰,于是直接一指:
“诶,閻二公子看樣子是知道誰了。”
順着閻立德看着弟弟那疑惑的目光,李臻一點頭:
“不錯,這個故事,就是譽滿神州,巾帼不讓須眉的千古奇女子!醜娘娘鍾離春-——鍾離無鹽!”
鍾離春?
齊宣王皇後,齊國國母?
呵。
李世民沒來由的有些想笑。
鬧了半天,所謂的講故事,就這?
把一些古人的事迹,通過你這嘴裏複述一遍?
自小不缺詩書的李世民自然不會不清楚鍾離春這位奇女子的故事,不說多,給他點時間,他能完整的把史書上關于鍾離春的記載一字不錯的背下來。
心說……我直接回家看書不好麽?
用的着聽你的?
這道人……當真是沒什麽文化。
正琢磨着呢,忽然就聽見道人繼續說道:
“故事呢,是發生在春秋時的齊國,不過,咱們得先說說天上的事情。且說天高,有三十三重。而三十三重天之外,便是玉皇大帝所在的天宮居所。玉皇大帝是誰都知道吧哈?那是貧道的頂頭上官!”
“……”
李世民嘴角一抽……
好個口出狂言的道士。
可馬上他就聽見了“噗嗤”一聲。
閻家倆鐵憨憨太了解道長那順嘴胡咧咧的風格了。
一聽這話,直接就笑出了聲。
“别笑啊,二位,貧道也沒說錯,對吧?”
李臻也笑呵呵的來了一句,接着繼續往下說:
“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老兩口……”
“哈哈哈哈……”
大閻又笑噴了。
李臻也不管,繼續說道:
“一輩子啊,無有兒,生了九個女兒。這個大夥也懂,對吧?昨兒個不就是老七的正日子麽……”
“???”
“????”
“……?????”
瞬間,包括兄弟倆在内,三人都懵了。
昨天不是清明麽?
老七……七仙女?
七仙女的正日子?
不……不對吧?
七仙女不是織女麽?(注1)
就算是正日子,那不也得是七月初七才對麽?
怎麽就正日子了?
就在李世民皺眉想要糾正這不學無術的道人時,就聽對方說道:
“您諸位看啊,這說書不是瞎說,咱得有根據。諸位也都知道,七仙女是誰?诶,織女。牛郎織女七月初七鵲橋會。對吧?……可您諸位再想啊,牛郎是凡人,織女是仙女,玉皇大帝最疼的女兒。一個仙女與凡人私會也就算了,倆人七月初七幽會一晚……莫說她是仙女了,就是尋常女子,未婚便與情人私會,那也都是大過錯。所以呢,天帝就咔……”
做了個手起刀落的姿勢,在三人一臉茫然的表情下,道人一聳肩:
“給斬了。斬了後也心疼……哎呀我的女兒喂……”
苦着一張臉在那裝哭了幾聲,抹幹了眼淚,道人繼續說道:
“人死爲大,昨兒個清明,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提着小筐,筐裏放着三牲祭品黍稷杆兒,大清早的給女兒上墳去了。可不正日子麽?”
“哈哈哈哈哈哈……”
閻家倆兄弟随着道長的言語,思維反複跳躍,最後出現了一個老頭一個老太太提着小筐上山上墳的模樣。
再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而李世民則滿心的無語,甚至是荒唐。
這神話還能如此曲解?
這怎麽可能!
史書上神話裏哪有說天帝斬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其實這會兒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也就是這一個小段兒的功夫,就算他心裏全是荒唐,可耳朵卻已經豎了起來,再也沒功夫評判道人的人品,反倒開始轉頭找這個故事的“BUG”而去了。
“而咱們這位鍾離娘娘呢,行六。姐兒幾個這天呐,說咱幾個沒什麽事兒做,咱泡澡去吧?天庭這幾天風大,身上落了老多灰……”
“哈哈哈哈哈~”
“要麽說呢,王母娘娘這幾個閨女就不能洗澡。一洗澡就老出事……你瞅瞅,老七就因爲洗澡,和牛郎遇見了。這會兒墳頭草都高三尺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噗……”
這下,連李世民都忍不住了,直接笑出了聲。
但他笑的比較含蓄,一下沒忍住,後面就都收住了。
就聽道人繼續說道:
“姐妹們正洗着呢,老六呢,摘了一朵雲,拿雲當絲瓜瓤子,正琢磨找誰給擦擦後脊梁骨……”
“哈哈哈哈哈~”
一陣粗俗的比喻,讓閻家二兄弟實在是繃不住了。
明明一屋子不算道士就仨人。
可硬生生的被這兄弟倆笑出來個千軍萬馬的動靜。
李臻卻滿臉正經,仿佛自己再說的是一個什麽特别正經的故事,一邊做着搓澡的動作,一邊往桌面上一看:
“喲?摘了雲,六公主就瞧見了。這人間啊,狼煙動地的,她就多了一句嘴:喲~~~~這人間是幹嘛呐?好家夥,誰家房着啦,怎麽那麽多煙呢。”
一股燕京大媽的味道油然而生。
“大姐就說了:嗨,妹妹你是不知道。這人家正是春秋戰國的時候,哎呀這些老百姓……當真是民不聊生……死老鼻子人了。”
他說大姐的口音,用的是東北口音。(注2)
爲了區分人物嘛。
李世民眉頭又一皺……
這口音……難不成他還去過遼東?
聽着這種與中原地區既然不同的口音,他暗暗想到。
接着,道人在東北口音和燕京大媽兩邊無縫切換,把六公主轉世投胎下凡的段落個說完了。
而不知不覺間,随着李臻的故事,李世民渾然沒發現,自己在悄然之間,心神裏已經沒了道人的影子。
隻是跟随着他的嘴,摒棄了書裏對那位絕世無雙奇女子鍾離春的所有刻闆印象,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活靈活現的醜娘娘……映入心田。
(注1:嚴格意義上來講,織女其實是天帝之孫。漢代《史記·天官書》有說:“織女,天女孫也。不過同時,我百度查資料時,看到了這麽一句話“七夕,織女與七姐誕。”,而爲了讓說書的内容不至于那麽枯燥的照本宣科,向着“有趣的文字”轉變,大家夥一看一笑一熱鬧就行。
所以這裏我直接就扭曲了這段内容,讓倆人變成了一個人。爲了讓說書的劇情看起來更有趣一些,但絕對不是說七仙女是織女啊,各位得分清楚。杜撰,杜撰而已。可别逢人聊七夕來一句織女就是七仙女,那到時候較真起來人家一查資料,那多沒面子?
而之所以說這麽多,想表達的是說書不是瞎說,同樣,寫書也不能瞎寫。得對得起您各位的訂閱錢,江山父老能容我,不使人間造孽錢。謝謝追更到現在的諸位,我呈您情了。
注2:口音問題之前已經解釋過,各位就當這是一個存在普通話的世界就好。一切以我爲準,不然這本書裏許多兒化音之類的劇情段落就不成立了。還是那句話,以我爲準,謝謝各位了。今日依舊萬更,求月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