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何人所送?”
“乃一位軍爺。道長,若無其他之事,老漢便走了?”
“哦哦,好,福生無量天尊,居士慢走。”
送走了送來書信的老漢,李臻一臉納悶的關上了春友社的門。
信箋是用蠟封住的。
搓掉蠟油,他展開一看,頓時明白送信的主人是誰了。
把内容看完,他想了想,對在擦桌子的張文冠喊道:
“文冠。”
“先生,怎麽了?”
“去,把這封信給你杜叔送過去。”
“哦好。”
連問都沒問,接過了信後,孩子快步的走出了春友社。
洛陽的治安很好,畢竟是天子腳下,就算晚上出門也沒什麽關系。更何況,文冠這孩子是往北城走,不會有什麽危險。
他手上還有一塊紅纓給的腰牌呢。
陛下快下江淮了,這時候東宮的牌子一出,誰敢不給面子?
把門虛掩上,李臻直接回到了屋中。
那一日和老師聊完,知道了《和光同塵》的制約後,他就重新變成了那個勤耕不辍的修煉者。
果然,修煉使我快樂。
冥冥之中,在那錯亂交叉的時間亂流中,他聽着一聲“先生,已經送到了,杜叔說明日有事,後日來找您”的話語,不再回應。
後日麽……
那老杜你得晚點來啊。
……
三月初五。
清明。
春日仲暮之交,掃墓踏青。
今日本該去香山的。
但李臻給推了。
天還沒亮,他便起來了。
罕見的,道人穿上了一件新衣裳。
出自洛陽城中最好的布莊——玉繡坊裏,最好的繡娘之手的手藝。
紅纓送的道袍。
要麽說狗大戶就是好呢,這件衣服料子用的,是一種叫什麽……卷雲絹的料子織的。
沒别的優點,就是輕。
輕到什麽程度?
這麽和你說吧,如果李老道按照紅纓的喜好,今日把那随着道袍一起送來的“縧”一起挂身上,那麽不用什麽風,隻需要他往前走,引起的氣流就能讓這條縧飄起來。
什麽?你問什麽叫縧?
玉帶,也叫羽帶,就是神像壁畫上那些仙人飄飛在兩條胳膊與後背上的那條絲巾。
好家夥,全套衣服送來的時候,李老道都懵了。
行進之間,全身的衣服無風自動,涼快不說……如果端着走路,那模樣還真的跟神仙下凡一樣。
這是去年蜀地的新工藝,據說産出極少極少,通常而言,是作爲禦貢送入宮中的。
夏日時,穿着這種衣服,真的是非常涼快。
今年産量多了一些,所以在滿足了皇宮用度後,市面上也有幾匹。
每一匹都是天價。
飛馬城的狗大戶們天知道弄回來了多少,然後被紅纓做成了三套衣裳送到了李臻這。
一套黑、一套白、一套黑白。
沒有品級的道士穿上它,那麽走到哪都不會跌份了。
就是太珍貴……對于習慣了粗布麻衣的李臻來講,也有些奢侈的過分了。
但今天,他卻想穿上。
因爲他想給在等着自己的人看看。
騎上了老馬,小心翼翼的讓自己的道袍沒有刮到馬鞍或者背囊上的挂鈎,接過了小夥計遞來的籃子,他直接出了門。
今日的洛陽城門,開的比以往還要早半個時辰。
至于原因也很簡單。
今天,是清明。
一路上,騎馬的人不少。
沒有馬,那就騎驢,或者推車。
哪怕天還沒亮,可這一路上都是行人。
而這些行人看到了馬上飄飄欲仙的道人,神色裏也全是恭敬。
不是說他們識貨,而是在這個日子裏……最需要尊敬的,就是他們這些道長或者是僧人。
“哒哒哒……”
馬蹄聲聲,一路行進。
道士來到了北邙山前。
往常都有軍卒把手的北邙山,今日也一樣。
隻不過,今日的軍卒甚至比平日裏還多一些,駐紮在山腳下,其中還有一群提着桶的捕快衙役在一旁等待。
這是專門爲了滅火而來的。
今日是清明,山中肯定有人祭拜,若是不小心失火走水了,燒了山,無所謂。但怕的是你家着火燒了别人家祖墳。
能在這北邙山上葬的,可都是貴族。
自家祖墳被燒……開玩笑,那不是不死不休麽?
所以每年清明和七月十五,都是一場硬仗。
而孤身一人趕來的李臻,他們也沒有驅趕。
今天來的人多,事關祖宗,不能驅趕,但還是得問清楚緣由。
而這些緣由在一面寫着“李”字的腰牌下,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随着軍卒拱手,李臻作揖後,提着籃子孤身一人一步一步朝着山上走去。
春日,北邙山生機勃發。
到處是綠色,欣欣向榮。
随着天光出現,一點點的呈現在了李臻的眼前。
讓他的心情沒來由的都好了幾分。
但馬上他就發現……
自己草率了。
今日就不該穿這套死貴死貴的衣服來。
清晨的露水把他道袍的下擺全都給打濕了。
那本就以質地輕盈的卷雲絹一遇水,就像是一塊濕哒哒的面巾紙,直接“PIA”道人腿上了。
“……”
看着跟穿着個燈籠褲一樣的道士滿眼物語,瞅着近在咫尺的墳茔,眼底閃過了一絲窘迫。
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他提着籃子走到了墳茔前。
剛走近,忽然一愣。
長滿了雜草的墳茔頂端,正盤着一條嬰兒手臂粗細的長蛇。
對于這個人類的到來,長蛇卻并沒有表露出任何攻擊性,恰恰相反,它隻是一邊吐着信,一邊用那雙蛇眼盯了李臻一會,接着扭動着身子就遊下了墳丘,鑽入了草叢之中。
但李臻知道,它沒有走。
就在草裏。
隻是隐藏了自己,似乎……不想打擾他一樣。
“……”
道人先是沉默,随即露出了一抹陽光的笑容:
“哈。福生無量天尊,倒是貧道叨擾了。”
說着,他把籃子裏放在最上面的濕布拿了起來,把因爲風雪侵蝕,而顯得有些變色的木碑擦了擦。
擦的幹幹淨淨後,開始繞着墳茔,把上面的雜草全部拔出。
期間遇到過兩三群人。
穿的也都肅穆莊嚴,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
但大家卻沒有任何言語,隻是看了一眼那個身上跟披着一堆濕宣紙一樣的道人後便離開了。
今日祭祖掃墓,哪怕是仇人見面,都得客氣一聲,更何況是陌生人了。
而等雜草除完,丢到了一邊,李臻拍了拍手,從籃子裏掏出了一個小鐵盆。
接着就是一些祭祀之物。
都是煮的半生不熟的那種,還有一小罐酒。
全都擺好後,他把那一小袋黍稷掏了出來,抓了一把放到盆裏,把剩下的一截火折也丢進了裏面。
幹燥的黍稷很好燃,火折放進去後沒多久,青煙就升起來了。
人間,便多了一絲煙火氣。
有些肉疼的道人看着那潮濕的土地,又悄悄歎了口氣,接着席地而坐,坐到了墓碑前,滿眼尴尬:
“本來……是想穿件好衣裳,讓你們看到我混的還挺不錯的……這衣服可貴了,真的,想着和你們顯擺一下,結果你們瞧瞧,這成兩片海帶了。”
不知不覺中,腦海裏幻想出來三個面露笑意的女子,看着她們清晰的面容,确定自己沒有忘記她們一絲一毫後的道人笑的愈發溫柔:
“别笑話我呀。就算有些狼狽,但總比讓你們擔憂好吧?”
“沙沙~”
墳茔背後的黃河與山口交錯,吹來了一股溫柔的風。
道人看着眼前的火苗,又往裏面添了一把黍稷:
“我這幾個月都挺不錯的……幹了幾件好事。馬上還要去幹一件事……唔,應該也算救國救民吧?”
“哦對了,還開了一間書館,就叫做春友社。那地段不錯,風景什麽的都沒的說,之前生意特别好……不過最近幾天很是慘淡。嗨……其實也不能怪人家,誰讓我一走就是一兩個月呢。回來後原本要想把生意帶起來,隻要上街再說段書就行。可是……我怕我不知什麽時候又忽然離開了,反倒有些猶豫。傷客人的心……和傷女子的心是一個道理。傷一次還好,兩次三次人家肯定就不來了。總挖坑……也太缺德了,對吧?”
無人回應的風聲中,道人自說自話。
又抓了一把黍稷。
“哦對了,我還給你們請了三盞常明燈。就在香山……香山你們知道吧?就咱們隔壁。那有個當初怎麽看怎麽可愛的小姑娘莫名其妙的成了我的師父。啧啧啧……不過,我也就敢和你們說,我那師父實力高的有點滲人……話說她吃什麽長大的?怎麽那麽強?”
“強歸強,就是有些老氣橫秋的。不過……爲人師表這一項,人家沒的說。”
“那三盞燈你們放心,不會滅的。你們在底下保佑我,我也要在上面爲你們祈福,祈福你們平平安安的。”
“你們口渴不?……來來來,喝點。唔……該吃吃該喝喝呀。”
片刻。酒香四溢。
仿佛有着說不完的話語,道人對着墓碑,把全部的情感,化作了言語,吹到了風中,飄散在天地之間。
清風送柔語。
風心即我心。
吾亦安好,勿多挂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