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臻隻是看了一眼,就垂首低眉,收攏了目光。
同時在腦子裏開始回憶蕭氏的容貌。
憑心而論,好看麽?
答案是還可以。
歲月雖然無情,卻無法掩蓋其風姿。
那種養尊處優母儀天下的氣質,确确實實讓人看一眼便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年紀雖然有點大,都當奶奶了……但瞧着最多也就不到四十。
保養的很好。
要麽說是熟女呢,熟透了都。
不過……
這天下第一的名頭來講,論容貌姿色,雖然不知道那天下第二的洛神到底又多美,就單說自己前面這個颔首行禮的天下第三來講,便已經勝過這位皇後娘娘許多了。
呸。
果然,千機客個老匹夫不是什麽好東西。
要麽是曹賊。
要麽就是個隻會拍馬屁的主兒。
“貧道恭迎皇後娘娘。”
“免禮。”
下車後的蕭氏揮了下手示意平身後,忽然一愣,目光落在了玄素甯後方的李臻身上。
木簪,混元巾。
納衣,六品道?
蕭氏這次是真驚訝了。
皇家出行,無關之人本不能靠近的。而此刻若不是這道人和玄素甯一起,恐怕早就被清出去了。
但她好奇也就好奇在這。
一個小小的納衣道士,怎麽會出現在這男子幾乎不可上來的香山道宮之中?
而她好奇,楊侗也有些驚訝。
這道人不是……那個道人麽。
“素甯。”
蕭氏出言問道:
“這位道長,倒是眼生的很啊。”
“回皇後娘娘,此弟子與我有些緣分,稱呼我一聲老師。隻是道法低微了些,今日娘娘要誦經,我便差使他過來做些燃香添油的雜事。守初,還不過來拜見皇後娘娘。”
聽到玄素甯的話,李臻頭都沒擡的上前一步,手掐禮敬之印:
“福生無量天尊,後學弟子守初拜見皇後娘娘。娘娘萬歲萬歲萬萬歲~”
“……”
楊侗頓時嘴角一抽……
而蕭氏與玄素甯聽到這話也是一愣……
這話……
蕭氏不動聲色,微微點頭:
“免禮。既然素甯肯讓你喊一聲老師,須勤學道法,不可靡費。知曉了麽?”
“謹記皇後娘娘教誨。”
在玄素甯那重回平靜的雙眸中,李臻退回了原處。
接着就聽蕭氏扭頭對玄素甯說道:
“那咱們走吧。”
說完後,忽然腦子裏靈光一閃。
就在玄素甯轉身引領她進入正門時,扭頭對越王說道:
“侗兒。你與這位守初道長年紀相仿,之前你不是說一直未轉過這香山麽?今日便讓他帶你轉轉這香山吧。山風清冷,轉完,便早些回去。去你皇祖父那去請安。“
“……”
楊侗一愣。
李臻也一愣。
可蕭氏卻不在多言,擺擺手,對玄素甯說道:
“素甯,我們走吧。其餘之人,留在外面候着,無诏不得入此清靜之地。”
一句話,把楊侗和這群禁軍内侍之流,全都給擋到了外面。
“……”
“……”
其餘之人倒是不敢說什麽。
皇後娘娘怎麽吩咐,下人們怎麽來就是了。
再說,今日楊侗之所以來,也是因爲玄素甯的靜真宮向來不喜外人進入。内侍太監也好,宮女也罷,要麽是身有殘缺,要麽是身子卑賤,禁軍就更别提了。
一群殺才丘八進去做什麽?
所以,楊侗主要就是來盡孝道的。
皇祖母誦經口渴時遞上茶水,饑餓時呈上糕點。在旁邊服侍。
孝道如他這般,放到史書之上也是一樁美談。
可誰成想……蕭氏忽然改了主意,讓一個道人陪自己逛逛香山,然後便可以下山了?
這是什麽道理?
楊侗一開始有些懵。但腦子冷靜下來後一琢磨……
一下子就明白了蕭氏的用意。
難不成……是不想讓我與素甯道長多待?
才叫……
才叫一個勢利鑽營的道人帶着自己轉轉山就走!?
然後,李臻就瞧見了一個眉眼冷淡的中二少年對着自己冷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
他有些納悶。
這熊孩子……欠揍麽這是。
看着跟着幾個内侍宮女随從一起繞過了靜真宮,往山上走的孫子,李臻默默的在心裏對皇後蕭氏喊了一聲“好姐姐”,不緊不慢的跟了上去。
孫賊~等等爺爺。
……
香山其實沒什麽好轉的。
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的,無非就是一座比龍門山矮一些的矮山,山上有一座涼亭而已。
除此之外,便是這冬日之中顯得很是單調的枯黃之色。
真要走,不需要半小時就能轉悠過來一個遍。
這一路上,楊侗對他的态度都相當冷淡。
雖然李臻也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了對方,但他也不是什麽慣孩子的人。你不搭理我,我憑啥搭理你?
所以,任憑這群人在山頂吹着冷風,凍的跟孫子似的。
他也不湊近。
就在十來步遠的地方,看起來恭敬的站在一旁。
于是,坐在雲鶴亭中,手裏捧着暖爐,被一群内侍宮女伺候着飲茶的楊侗看到了寒風中衣衫單薄的道人,眼裏閃過了一絲舒爽。
冷吧?
冷着吧。
心底幾分無名火,外加第一次見面時對這道人留下的不怎麽好的印象,促使他甚至忘記了玄素甯親自開口,允許這道人喊對方“老師”的事實。
就這麽拿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李臻當成了一個笑話。
今天,确實不暖和。
這會兒天光大亮是不假,可天公不作美,竟然又開始下雪了。
雪從一開始的綿密,轉眼之間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便化作了無聲飄落的鵝毛大雪。
原本還有些積雪的香山迅速就被這鵝毛大雪所席卷,仿佛變了個世界一般。
一片純白中,坐在雲鶴亭,四周漏風的亭台都已經被一層防風紗布給隔絕了起來。
他手裏捧着暖爐,面前的碳爐中是咕噜噜冒着煙氣的熱茶。
座椅旁邊還有一個鎏金的瑞獸銅爐,裏面丢了一種不知道是什麽玩意的炭火,熱浪洶洶,暖和的很。
而另一邊呢,站在山路上,一上午沒動地方的年輕道人身上已經落滿了雪。要不是偶爾有一團白霧從口鼻之中噴出……旁人甚至都覺得他被凍死了。
能陪在王駕之前的人,沒一個是傻子。
眼瞧着越王殿下不知爲何,不喜歡這個道人,自然不會有人來管他,或者向殿下進言給這道人一杯熱茶。
于是,明明隻相隔了不到二十步,可兩邊卻完全是兩個世界。
年輕道人看起來凍的跟孫子似的,而雲鶴亭裏面的卻是真孫子。
……
道宮内。
“道言甚微妙,普濟度天人。習者皆成道,背者悉殃身。此經能消災,蕩穢絕嚣塵。……風調而雨順,五谷滿盈倉。四方皆賓伏,麟鳳自呈祥。明君時有道,萬劫保年長……”
蕭氏手裏捧着一卷《老君說消災經》聲音平緩的念誦着。
而一旁的玄素甯正襟危坐,一手持拂塵,一手掐禮印,雙目合攏。
可實際上,整座香山皆在她的耳目之中。
神遊于外,當她看到了雲鶴亭附近的模樣時,飲茶觀雪的越王,與那雪中得自在的李臻也盡數浮現與腦海。
憑心而論,李守初是修煉之人,已經修到了自在境。
這點風雪對他而言根本不算什麽。
隻是……不知爲何,每每看到那雲鶴亭中,正在用那重若千金的鎏金畢方籠在烤火的越王,再看着那在雪中眉眼低垂的道人,她心裏總有一些……很陌生的情緒。
雲鶴亭中如何豪奢,她不在乎。
反正,一場雪之後,凡人退走,一切祛本還臻,依舊是幹幹淨淨。
可明明是一起同行,一人烤火,錦衣玉食。一人卻隻能在風雪之中枯等。
那人,自己與他還有傳法之功。
稱自己爲後學,稱她爲老師。
生于世間從未站在師之角度,來體悟一場師徒之情的她,莫名的有些不滿。
替李守初不滿。
歸根結底,李守初是她的學生。
雖然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不滿,可她确确實實很不滿。
不滿越王何至于輕視那後學道人至此。
她不知道,她這種心情,在後世有個很形象的名詞說法,叫做“護犢子”。
或許是女人天然的母性使然。
又或者是楊侗對待李守初的态度,讓她覺得對方輕視李守初,便是在輕視自己。
無論怎樣。
總之,初體驗何爲師徒之情的道人,心生漣漪。
就在蕭氏把一本《老君說消災經》念誦到結尾“老君於是歡喜臨駕,重謂喜曰:吾當上升矣,子受此經,必成道矣。喜即莽然悲涕,俯伏禮謝,忽失其所在,唯聞音樂震動山川,因仰面視諸龍駕,雲炁旋遠,五色鮮明,世之莫識,須臾漸遠,隐而不見矣”後,一本經書讀完,蕭氏拿起了旁邊的茶杯,打算飲一口茶潤潤喉嚨,忽然就聽玄素甯說道:
“守初,進來添燈油。”
這話,是對空氣說的。
可蕭氏卻聽到了。
擡頭看了一眼玄素甯,又看了一眼殿内火苗确實有些減弱的常明燈,不知後山發生了什麽的她并未多言。
隻是重新捧起了一本《太上五鬥經》。
片刻,誦經聲再次從道宮中響起。
雲鶴亭外,聽到了這一聲動靜在耳邊響起後,如同雪雕一般的道人睜眼,抖了抖身上的積雪就要朝着山下走。
可剛走了五六步,忽然就聽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大膽!誰允許你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