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長刀橫在了桌面上。
如影子似的黃叔端坐如山,瞥了眼桌面:“隻有兩酒碗,誰去取來一口?”
範旭左右看了看,一時不敢輕易離開。
眼下這氣氛看似平淡,卻是暗流湧動,随時可能打起來。
他忙是解釋一嘴道:“黃叔,這是我朋友。”
黃叔笑了:“咱當然知道他是你朋友,若非是你朋友,咱就提着一壇好酒來了。”
範旭:“……”
所以,見朋友……就得提刀?
哪門子道理?
二當家沈飛見狀也笑了:“老人家極有意思,我輩粗人,從不假于刀劍……”
說着,也是砰然一聲,将腰間的長刀按在了桌面上。
明明是夜半豪放喝酒,賓朋友好,一片和睦。
唯獨桌面上兩把長刀,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教人不寒而栗。
“範兄弟,三人行小的受苦,你又是主人,該你取多一口酒碗與這位老先生的。”二當家說道。
“這……成吧。”
範旭隻得起身,走了兩步,又不放心的扭頭:“都是朋友與熟人,莫要打架。”
那黃叔與二當家相視一眼,皆是爽朗笑了出來,如達成一緻的多年老友似的。
範旭無奈,快步走去廚房,取了一隻碗,又快速返回。
二當家如主人似的,提着壇子,先後倒酒。
“範兄弟,黃老哥,滿飲此酒。”二當家一馬當先,仰着脖子,直接喝了下去。
濃烈的竹葉青、竹中仙于這位二當家而言,似是平常酒水一般,喝過之後,無半點異樣。
範旭倒也不好說什麽,大口飲酒。
一碗過後,黃叔砰的放下酒碗,淡淡道:“客從何處來?”
二當家倒酒:“小可無籍,浪人一個,倒是黃老哥,當真自陝西逃荒而來?”
黃叔哼笑一聲:“哪裏來的不重要,咱隻知道訪客應走正門,旁門是爲賊!”
二當家怔了怔,哈哈一笑:“可有賊人帶酒而來?”
黃叔點頭:“先前咱帶了兩壇秋白露,多被某個臭小子喝了。”
二當家訝異似的看向範旭:“呀哈,範兄弟好福氣,那秋白露可是宮廷禦酒,可不是一般人喝得上的。”
範旭:“……”
這二人手底下沒動刀子,嘴上的刀子卻滿天飛,各自不饒。
不斷強調主客的身份,互相攻讦,針尖對麥芒……不教人省心。
若是一言不合……怕不是當真要動手吧?
這可是縣衙後堂,他這個知縣的家!
于是擡起酒碗:“黃叔,二哥,今日不談正事,談風月,否則會傷了和氣。”
二當家略微猶豫:“敢問黃老哥,何爲風月?您幾時品鑒過?”
黃叔面容逐漸緊繃起來,聲音變得低沉:“再亂說,割你頭顱下酒!”
“錯了,錯了,小可錯了。”
二當家笑着,不住的點頭賠禮,旋即看向範旭:“範兄弟,若說風月,老哥我能與你聊她個三天三夜,就說秦淮一帶,有八個美人,皆名不虛傳。”
“其人有柳如是、陳圓圓、顧橫波、董小宛、李香君、馬湘蘭、卞玉京、寇白門……”
“這諸多美人,老哥我隻見過其一,正是那陳圓圓,堪稱是天香國色,當首屈一指。”
“範兄弟,你以爲那陳圓圓如何啊?”
嗯……
範旭一陣語結。
他所提及的風月,指的是人生大好事、美事、前程啊、風景啊,等等。
偏偏在這二當家口中,隻提及了美人。
更重要的是,這二當家與他在落草爲寇的時候,皆見過那陳圓圓!
這就有些意思了。
“陳圓圓不如何。”
範旭略微思考道:“我更喜歡柳如是,此女流落風塵,卻不失骨氣,好雅風,常以讀書人裝扮示人,非凡女子也。”
旁邊的黃叔不住點頭:“女扮男裝,着實有趣,如我家小姐。”
二當家眼底閃過一抹異色,又是大笑:“妙,妙啊!”
黃叔仿若未聞,擡頭仰望星空:“少年不知愁滋味,可少年夜醉不睡,那一定是有愁事的,家國不興,賊人頻出,少年啊,當斬之!”
範旭當然明白這裏面的少年指的是他自己,微微思索間,有些混亂。
跟着,還不等他開口,二當家又頗有興趣的看了過去。
“家國何以不興?是蒼天無眼,是君王無道。”
“賊人何以頻出?是民不聊生,是社稷凋零。”
“君王且不給他治下百姓一口飽飯,百姓們便吃不飽,便要餓死。”
“他們連死也不怕,又豈會就怕那所謂的狗屁朝廷?怕那狗皇帝?”
語氣平淡,氣氛卻是越發激烈,劍拔弩張。
範旭看着,微微皺眉。
這些話……可都不是什麽好話,叛逆有餘,是造反的言語。
黃叔喝了一小口酒,沉寂許久,終歸一聲歎息:“得國之正者,唯漢與明,其餘皇朝,多爲竊賊。”
這是在強調大明的正統性。
“哈哈哈,老人家說的好。”
二當家渾不在意:“竊鈎者誅,竊國者侯!若民生有序,生活富足,遍地諸侯亦當然。”
唇槍舌劍,你來我往。
範旭幹脆放下酒碗:“黃叔,二哥,咱能不能不聊偷竊一事?”
二當家扭頭:“可以啊,那聊什麽?”
黃叔立刻補充:“那就聊叛賊!白洋澱一帶的六七天王甚是聰明,懂的利用往事、利用闖王造勢,而今已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大勢,還要跑來打文安縣,範小子,你說這些人,該不該死?”
二當家死死的盯着範旭:“六七天王大軍該死與否不重要,老太監都該死!”
砰!
黃叔立刻抄起長刀,以弓步起身,長刀在後,随時遞上前去!
二當家也站了起來,悄然倒退兩步,哼笑道:“老人家,說不過便要動手,是個英雄啊。”
黃叔嚴陣以待:“你果然與那叛賊有關,範小子,小心!”
二當家渾不在意,卻是大大方方的重新坐下:“今夜我此行,隻爲會友,不想生事端。”
黃叔猶豫了一下,轉而看向範旭。
範旭神色怔怔,如看看戲一般,久久無聲。
黃叔也就隻得放下長刀,煩悶的坐在一旁,大口飲酒。
似是越想越氣,他幹脆道:“範小子,我家小姐把性命都托付與你了,你就這種态度?渾不在意她的生死?這狗東西知道老子是閹人,就猜到了我家小姐與皇室有關,她會死的。”
範旭仍舊無聲,隻是靜坐着。
黃叔見了,砰的一下抽了長刀:“成,老子不管你這破事了,明日就帶小姐離開,你自己玩,記得,你這狗東西欠老子兩壇秋白露!”
憤憤說着,轉身而去。
很快,院落寂靜下來。
二當家笑了笑:“兄弟,你看這事鬧的,來來來,二哥給你賠個不是,自罰一碗!”